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诗经·小雅·蓼莪》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半页,我考上中山大学中文系,主课中国文学史第一单元是《诗经》,整整读了一个学期,写论文我选的是豳风《东山》分析,其实我的所钟是秦风《蒹葭》,爱其文采,尤感凄美。毕业后除了时或查阅《诗经》,没有“温故”,也不想“回炉”。直到近年,偶尔读到《蓼莪》,方才发现极好的文字,作者真情滂霈,令我泣下,竟不忍卒读。原来我早年读书功夫不到家,又受教材理念所限,只重视所谓“人民性”,偏爱“风”,忽视“雅”“颂”。回忆文革期间曾读到毛主席谈《诗经》的内部讲话,说孔子修《诗经》多教化而少诗意,猛然思绪翩翻。
《蓼莪》音读作陆俄,是小雅中的一篇,分六章。第一章:“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状其散落,不抱团,莪是蒿,看似抱娘蒿,却不是。《诗经》的艺术手法,古人说“赋比兴”,这里用起兴而后赋,引发儿子对父母的悲情:“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第二章亦四句,文字略同第一章,只换了韵,萧改为脂。用的又是古诗常用的“反复咏叹”以增强感染力的手法。
第三章是儿子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反思。借小瓶之水罄,指大罍之羞耻,是儿子的不孝,其生也,不如死,无父,无母,出衔恤,入靡至,哀痛至极。第四章连用九个“我”字,前置生、鞠、拊、畜、长、育、顾、复、腹九个动词,诉说父母恩德,悔恨自己深恩负尽,语拙情真,言直意切,声促调集,宛若哭诉。姚际恒云,“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诗经通论》)王引之云:“言我方欲报是德,而昊天罔极,降此鞠凶,使我不得终养也。”又,“《汉司隶校尉鲁峻碑》悲《蓼莪》之不报,痛昊天之靡嘉,得诗人之意矣。”(转引自陈子展《雅颂选译》)依鄙人之见,《蓼莪》之旨可用四字囊括,即“报恩无门”。此前,《毛诗序》曾云:“《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欧阳修指出,刺幽王云云牵强附会,“非诗人本意。(《诗本义》)”
第五六章复用比兴手法,借南山之烈烈律律,飙风之发发弗弗而煞笔终篇,那无可奈何的怨嗟,诚如方玉润所云:“以众衬己,见己之抱恨独深。”(《诗经原始》)
《蓼莪》是中国文学史上颂扬孝道的名篇,其影响十分深远。孔颖达《孔疏》云:“亲病将亡,不得扶持左右,孝子之恨,最在此时。”朱熹《诗集传》云:“言父母生我之劬劳而重自哀伤也。”《晋书·孝友传》载,王裒因痛父无罪处死,隐居教授,“及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门人受业者并废《蓼莪》之篇”;《齐书·高逸传》载,顾欢在天台山授徒,因“早孤,每读《诗》至‘哀哀父母’,辄执书恸泣,学者由是废《蓼莪》”。鄙人少年丧父,青年丧母,尔后兄姐相继殁去,面对《蓼莪》,能无泣涕?记得虚龄十七负笈羊城,离家之际,老母定欲送至车站,望着沧桑惨澹,我强颜挥手,作词“依稀慈母泪,飘零风里,路转成虚……叮咛语,又萦耳际,切要是家书”。呜呼,生为人子,报恩无门,此情何以堪!如今,我已老迈,却又换位重复着《蓼莪》。女儿在大洋彼岸,每次机场抱别,恍惚走了纹的老唱片,又响起《蓼莪》的故韵,幸有手中笔,得以抒发一二:“重逢华府释愁吟,眼内俨然百炼金。刚不逞强无盛气,柔非守弱有稀音。风华飘逸女儿态,鬓发萧疏老父心。才道此行堪慰藉,孰知意念更幽深。”(拙作《华盛顿DC吟留别》)
时代变化,人性不易,传承百代千年的孝道应有新内容。看到当今的“小皇帝”、“小公主”,看到当今的“月光族”、“啃老族”,我无意干预他人的生活方式,禁不住要用梁启超的话敬进一言:“少年强则中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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