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下取报纸，遇到一位阿姨也来取报纸。她说：李老师，我常读你的专栏，好有趣味。我说：谢谢！

　　她问：你好像就追求趣味？

　　我说：因为写不出有意义的文章，就努力写点无害而有趣的。

　　她点头笑了笑，走了。看来她是位退休教师。

　　我本想告诉她，说有趣的话是我向老家乡下的乡亲学来的。我这里开个“工夫茶话”专栏，我乡下夏天有个“溪边夜话”专场。

　　记忆回到70年前。

　　我老家那个村子，有条从大脊岭流下来的小溪，呈之字形，房屋就紧傍小溪而建。我家邻居是一座住有50几户人家的[~公式~]马拖车大宅，屋前晒谷场被一围墙围着，围墙外就是临溪的村道，这一段颇宽，是夏夜乘凉的好地方。

　　那时，日本鬼子投降后，乡亲们从避难地方陆续归来，忙着恢复生产，日子相当平和。记得靠围墙搁置着一只小木船，倒扣着，显然是主人准备修复的破船，但很久不见动工，这就成了村民乘凉闲坐的平台。夏天傍晚，不少人托着一大海碗稀粥，夹一小碟咸菜、菜脯，坐在船台上慢慢喝，边喝边聊天。喝完了，到溪边把碗筷洗了，也不回家，继续闲谈。大家刚从各自避难的远方归来，话题多多。那时，我正失学在家当个小农民。冬天的夜晚，常到我叔祖父开的闲间当茶童，夏天，则是这船台的小听众。

　　乡下，夜来得快。一碗饭工夫，就已是暮色回合，只有深深高远天上浮满星星，溪面吹来轻风，偶有鱼儿打翅的声音。乡亲们大都吸烟，自制的纸烟叫“的禾标”，很浓很烈的味儿随着长辈们一明一暗的烟卷飘散着。

　　这时候，就是不紧不缓，三言两语的闲话开场了。一般是说着白天乡里发生的事：东家兄弟分家，西家婆媳吵架，这家儿女孝顺，那家丈夫惜[~公式~]。没有空话，都很具体。没有禁忌，直呼名字，人家不会上门追究你出卖其隐私。这些夜话，语气平和，绝无恶意。夜更深时，也在溪边纳凉的女人和孩子回家了，往往有人讲讲“咸古”（黄段子）。

　　平台夜话，有一位受欢迎的人，是我爸的好友。他是村子里不多的几位识字农民之一，身体健壮，走南闯北，去过厦门，住过汕头，是村里第一个看过电影的人。我叫他锥叔。他1955年，乡里成立供销社时被吸收进去，一直干到退休。

　　他讲的总是故事性强，生动、有趣味。那些个夏夜，如果他在场，我绝不会提前退场。现在想来，觉得他讲的事是经过自己加工的，那些村俗人物故事，从他口中出来，应该可以归入民间传说一类。

　　比如他介绍我们乡里下寨村一位高人，叫四目爷（因为他戴眼镜），在汕头开行铺，经营什么？开屎行！

　　这名称不美，但通俗易懂，当然是市民们给取的名字，就像现时，生产卫生洁具的行业百姓给取名叫“屎槽”一样。四目爷的商行也许会叫“环卫商行”吧？不得而知。

　　他是独家生意。每天早上，收集了市民马桶的排泄物，集中倒到商行内一巨大厕池沤上一阵子，汕头市郊的农民会来买去作肥料，那可是大生意，来的都用船运。

　　发了财的四目爷几乎没回故乡，但捐资在自家门前小溪上建一小石桥，取名叫水面桥，这是借用他女儿嫁去的婆家村子的名字，听起来还颇有诗意。

　　石桥落成，在媳妇再三请求下，四目爷终于同意回来住几天。但一回来，就好像水土不服，饭食无味，精神不振。村里人都认定是水土不服，只有他聪明的媳妇明白内里，在饭桌下偷偷放进了自己的马桶，那一餐，四目爷胃口大开，觉得今天的空气真令人舒心畅怀。

　　这个细节被我改造后用到一篇小说中去：写一位著名花旦演员，十年动乱时被赶回家，不准登台演戏。她食不知味，日见消瘦。她丈夫就偷偷地把她做戏用的化妆盒放在饭桌下，她一闻到那些化妆油彩的味道，马上胃口大开。编辑田老给我回信：这个细节写绝了。

　　锥叔还讲了一个更生动故事，说四目爷不甘心自己只是地方首富，决定到上海去风光一回，就带上支票，叫马仔阿七弟带上几百银元，坐船去上海。但一上酒楼，一进舞厅，见人家花钱如流水，自己当人家没条脚毛，心灰至极却又心存不甘，于是向七弟交代几句，就上一理发厅去，理完发走人，让七弟倒出50个袁大头银元，对理发师说老板非常满意，这几元小费给众位喝茶。

　　理发师们大骇，急问这大老板为何方神圣，七弟说：啊，你们不知道？就是汕头市大名鼎鼎的四目爷。

　　四目爷名字传开了，一连几天，上海多家小报都报道了这件事。

　　这事真假村里无人追究，但锥叔讲古给大家带来欢乐，溪边的夜风似乎更清爽了。

　　生活不容易，养家糊口累。“溪边夜话”轻松有趣，给乡亲们减压，所以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