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早晨起来，坐在窗前，用手指轻轻拂去玻璃上的雨珠，思绪透过玻璃，飘向远处……

　　清明时节，春意盎然，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漂浮在远处金黄色的油菜花里，洒在路上晨跑的行人身上。渐渐地，心中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一种难以诉说的心酸，充溢在心头。

　　或许是清明的缘故吧，想起了我过世的阿嬷，也就是我的奶奶，潮汕人叫奶奶都是喊阿嬷。农历四月廿七日，是阿嬷忌日！如今阿嬷离去已有40多年的光阴了。每每想起阿嬷，小时候的往事便历历在目。我时常想着阿嬷和我的童年，想着阿嬷轻轻地牵着我的小手，呢喃着我的乳名。站在窗前两眼茫然望着窗外，思念着阿嬷既慈祥又温暖的面容；想着阿嬷往昔对我的好！一时间，儿时的记忆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情感的闸门如洪水般一泻千里……

　　爷爷一向说了算而且霸道，所以瘦弱的阿嬷一向从无怨言，一笑而过。记忆中的阿嬷是那样模糊而清晰，阿嬷平时总是穿着一身灰蓝的布褂子，满头银灰色的白发，慈祥的面容，饱经风霜的脸庞。阿嬷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妇女，有着中国传统农家妇女的勤劳和善良，任劳任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阿嬷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历尽苦难而沧桑的一生！

　　阿嬷操劳了一辈子，到年老的时候，一刻也不停歇，每天还要忙前跑后，做饭、洗涮，喂猪，喂鸡，照看孙儿、孙女。阿嬷啊，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煤油灯，燃烧了您自己，照亮了这个家，也照亮了您孙儿、孙女们成长的路。

　　儿时的记忆里，阿嬷是个勤劳的人。由于我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海南上班，所以我们这个缺乏男劳动力的家少不了爷爷和阿嬷的关心。记得父亲三兄弟分家后，爷爷和阿嬷食伙头，轮流在三个儿子家生活，轮到我们家时，爷爷就会带哥哥去干农活，而阿嬷每天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打扫屋里屋外，烧柴，洗米，煮饭，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然后洗衣、抬水，喂猪、喂鸡、喂鹅，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很少见她坐下来歇会儿，好像她有用不完的劲，家里也有干不完的活似的，她就是不停地忙东忙西。有时家人劝她休息休息，她就说干习惯了，闲着难受。

　　儿时的记忆里，阿嬷特别爱讲究。和农村别的老人不一样，阿嬷特别爱干净，她总是头发一丝不乱，衣着整整洁洁。虽然粗布旧衣，却收拾的利利落落，啥时候看见她，都是清清爽爽一老人。阿嬷也不像别的老人那样爱唠叨，她总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话绝对不多言，就是有时候受气也一句话不吭声，听母亲说，有一次四老婶欺负阿嬷时，阿嬷半天吱不出半句话，最后还是母亲这做晚辈的帮她出头，弄得四老婶哑口无言。是啊，记得小时候，阿嬷经常说人老了，自己要注意言行举止，别惹出晚辈笑话，遭晚辈讨厌。

　　儿时的记忆里，阿嬷是个很和蔼的人。虽然常听父辈们说，阿嬷对他们的管教很严格，家里的规矩多，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阿嬷一直是个和蔼的人，她对我们这十多个内外孙辈都很宠爱，尤其对我更是如此。小时候，我就是阿嬷的跟屁虫，和她形影不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她烧火时，我就蹲在灶门口，时不时往灶里添些柴；她扫地时，我就拖着小撮箕，把她好不容易扫在一起的垃圾弄的一片狼藉；她洗衣服时，我就拿着小水瓢往盆里舀水，结果撒了一身一地……总之，无论阿嬷做什么，我都要去“帮忙”，但是阿嬷从来都没有大声骂过我，至多就是轻轻摸摸我的头或用手指指点点我的额头。

　　儿时的记忆里，阿嬷是个贴心的人。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每天要到村里的绣花场去做刺绣挣工分，阿嬷都会到家里负责我们姐弟仨的吃喝拉撒。有一次，我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上吐下泻，又发烧，阿嬷跑前跑后，一会背着我到村里卫生所找赤脚医生看病拿药，一会回到家又给我弄冷水袋敷额头说可以降体温。一到晚上，她一边忙活一边还哼着民谣哄我们睡觉。“雨落落，阿公去栅箔，栅着锂鱼共苦初，阿公里爱烳，阿玛里爱炣，二人相打相挽毛……”钻在暖和的被窝里，搂着那支不知道谁给的木制“驳壳枪”，在催眠曲似的民谣歌声中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有时一觉醒来，阿嬷还戴着老花镜在煤油灯下绣花，忽隐忽现的煤油灯照亮了阿嬷鬓角的白发。带着阿嬷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我又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刚刚退烧的我，吃到阿嬷为我调好的一碗热乎乎的白糖热粥，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顿早饭，至今却让我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记得小时候能跟阿嬷去她娘家——公社闹市中心上庄村赶集，也是件快乐的事，感觉真的是好极了，新鲜而好奇，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就是没钱买，但看着也是一种享受。每次跟阿嬷赶集，最开心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和阿嬷在集市的糕粿摊上，吃上一盘糕粿。记得每次吃糕粿，我都会请阿嬷先吃，这时阿嬷总会笑着说：孙仔，你食，阿嬷吃腻了，其实我知道阿嬷舍不得吃，想让我多吃一点，而不是自己吃腻了。而我呢，会吃得很慢很慢，样子特别开心，得意而幸福！就是想让味道多留在口中。每每这时，阿嬷都是坐在我的身旁，抚摸着我的头，关切地看着我，慈祥地笑着！我还忘不了爷爷离世前，阿嬷牵着我的手去看他的情景：爷爷喊着阿嬷要给我5分钱，我不敢接，爷爷还生气呢！至今，我们家族那些兄弟还说爷爷偏心我呢。

　　这只是冰山一角，我的童年虽然很苦但很有趣，说也说不完，总之一句话，我的童年往事和阿嬷密切相关，还有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碎片，将永远埋藏在我心里！

　　然而，爷爷离开人世三年后，从没与爷爷红过脸的阿嬷也弃我们而去，那是1981年的一天，也就是我父亲从海南调回老家的第二年，阿嬷接连几天身体不适，卧床不起。那天轮到我们家给阿嬷送饭，清晨，上初二的哥哥送饭去时，喊了几声“阿嬷、阿嬷”，可没听到阿嬷吭声，急于上学的哥哥便把饭放在桌上赶紧去上学，其实当时阿嬷已经走了，现在想想，阿嬷当时可能是心梗，接近晌午，母亲去看阿嬷时，才发现阿嬷已没有了气息，手脚也冰凉，老人家除了左手弯曲外其他无异状，脸带笑容，走得很安详！

　　已从海南调回县城的父亲赶回来扑通一声跪在阿嬷床前大哭：儿不孝！儿还没让你享够福呢！你怎说走就走呢！是啊，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阿嬷的就是我父亲，村里人也说我阿嬷最疼我父亲。可我父亲为了生活，一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调回家乡了，阿嬷却走了……

　　而后，阿嬷唯一放心不下的事终于解决了：儿女、媳妇在给阿嬷穿寿衣时，阿嬷的左手硬邦邦，怎么弄都穿不上去。这时我伯母说了一句：嬷，我们仨相好了。原来，我妈、细婶俩跟伯姆一向不太说话，没想到，邪了，伯母话音刚落，阿嬷的手松了，寿衣也顺当穿上了！是啊，善良的阿嬷在世时对三个媳妇没得说，可媳妇间微妙的关系成了老人的心结，临走时都不忘要仨媳妇和好如初！

　　当然从那以后我们三家大小相敬如宾，团结和谐！再后来，每年除夕和初六我们三家都聚在一起吃饭！谁家老人生日都一起聚餐庆祝！

　　阿嬷虽然已离开我40多年了，但每当宁静的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会久久凝望那满天的星斗。都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某颗星，我始终在寻找属于阿嬷的那颗星，因为我知道疼我的阿嬷会在不经意的角落注视着她的孙子。阿嬷，此时此刻孙仔想您了，您若天堂有知，会接受来自孙仔的祝福，亲爱的阿嬷，祝您天堂平安！

编辑 翁纯 责任编辑 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