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夸骑鹤下扬州,渴慕潮汕数十秋。
得句驰书傲子女,春宵听曲在汕头。
念着老舍来潮汕时留下的诗句,只要你坐在潮汕小镇或村落的门楼台阶上,一把蒲扇就能摇出一串串沉淀着地方风物的歌谣来,那吸引着老舍的,一定还有那村落里大节小节里的各种粿品,金黄的乒乓粿、红色的桃粿,那种俚语里才有的胭脂红的红桃粿!
物质匮乏的童年就只有这红桃粿的胭脂红染亮了我幼时的梦幻。初一十五,潮汕人都要拜神,潮汕是个多神崇拜的地方,妈祖、关爷、三山国王……许多死去的先人就成了他们崇拜的神,他们称这些为“老爷”(当然,女的如“妈祖”除外),乡民省吃俭用,也要在祭神的时候供奉上点粿品,富人家和穷人家供品自是不同,可有一样相同的,就是红桃粿,那是富穷的共通之处,而且不论是大小的节日,大至春节,小至这种初一和十五的例拜。
那是北风吹中杨白劳和黄世仁过年共同的色彩,那种胭脂红。
而童年的母亲,当她从龟桥头上款款地走下来,走进大榕树的绿荫里,走向我们——站在门口哭叫的姐妹几个,外婆和邻里带着我们,哄着哭闹的我们,指着远处走来的母亲对我们说:“看看,妈妈来啦。”于是,我们的哭声也寂静了,而在注视的长长的时间里,我耳边只听到那几个大婶对外婆说:“你女儿真美。”我也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我没有感觉到那一刻的美,我悄无声息的那瞬间,记住了这一句:“你女儿真美!”而三十多年后,那句话和那一刻的母亲,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我把心里的底片重新翻出来,发现那一刻的母亲,是那么的美:长长的辫子,鹅蛋形的脸,大大的眼睛,匀称的身材,白色的碎花衣服,从那古老的石拱桥上走下来,绿水和浓荫构成的那幅画里,把她的身影衬托得楚楚动人……为什么在我为人母之后,那孩童时的母亲,才显现出一抹亮丽的色彩?就像灰色童年里过节时唯一的胭脂红?带着那特定的烙印,烙印里还有走街串巷的长长的歌谣——拍绞刀,剪菱罗,菱罗仔,在深河。深河深河深,一群姿娘在听琴……
哦,母亲,那个不跟村姑们一起织通花而驰骋于球场的少女。那个拥有五十年代里全镇唯一一个篮球和一双球鞋的少女,那个英姿飒爽地穿着球鞋抱着篮球很自豪地对人们说“我哥哥从广州买给我的”的姑娘,她的美丽是否只定格在一张照片里——当我妹妹去像馆取母亲幻大的遗像时,他们都惊讶地对妹妹说:“你母亲?可真漂亮!” 在母亲去世多年之后,当时光流淌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她的孙女——我的女儿看着那相片突然地对我说:“妈妈,你长得特别像姥姥。”我突然发现,原来,冥冥之中,许多东西在嬗替,许多东西在延续——果实延续着落花,春季延续着寒冬……
哦,母亲,那个过节不懂做红桃粿的女人,她不会用红胭米调出胭脂红,一切都有她的母亲——我的姥姥代劳,当她成为外婆的时候,却开始跑街串巷去学做红桃粿,跟着她们捏出了嫩嫩的胭脂红,浸泡出了甜甜的绿豆馅,她学会的,不仅是红桃粿,还有那绿色的朴籽粿。
每年清明,当朴籽树的叶子长得正绿,正是做朴籽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买来大把大把的朴籽叶子,晾在门前的竹竿上,然后,用石臼捣烂,和上米粉红塘,用一个个圆圆的陶碗盛上这些粉浆,在大灶上蒸熟,当揭开木板盖,一个个涨得高高的朴籽粿正笑开了嘴,外婆说,它的面上笑(裂)开了就是熟了,要是蒙着脸,就不行。这里面有很多的窍门,外婆是行家了:粉浆的浓淡与火候的掌握必须恰到好处。这是我最得意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媳妇们是新手,蒸出来不是不熟就是“笑”得不够美,每年这时候都有邻里急急忙忙地来我家搬救兵。当她们来到我家时,我家的朴籽粿已经张开嘴笑了,深绿色的面遮盖着那浅绿色的矮矮的身子,一个个在大竹箩里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像士兵一样排队绕着圆圈,让未进学堂的我数得老是乱了套。
哦,母亲,你不用操心绿朴籽粿,那个时候有你的母亲操心着,清明的祭奠是你母亲的事儿。当有一天,你的母亲已经故去,你在做着朴籽粿的时候,突然忧悒起来:城里再也没人忙乎这种事,女儿们都不会做朴籽粿。你自言自语:我死后谁拿这个给我吃(祭奠)?
时光只折叠成三个片段,母亲便走完了匆匆的一生。哦,已经故去多年的母亲,你还惦记着吃朴籽粿么?“清明时节雨纷纷”,绿色的朴籽粿在雨后又摆满了大街小巷,母亲,那红桃粿、绿朴籽又在时光中延续着。母亲,你还惦记着吃朴籽粿么?一年到头,单单清明时的朴籽粿怎么够呢?
当我念着老舍——一个异乡人写的诗句时,潮汕这个词开始让我翻箱倒柜寻找本土里的珍藏,压在箱子里最沉重的依然是这红桃粿与绿朴籽,它竟让我有着如许深深的怀念与眷恋。
为人子女,我们怀念着生养过我们的故人,我们也继续着一切的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春去秋来,大地就这样绵绵不断。
文/图 鄞珊
编辑 张泽慧 责任编辑 詹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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