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伦伦

　　拙庵夫子八十寿诞，门下桃李灼灼，为其编辑《拙庵先生八十寿诞祝嘏集》，嘱我作序。我拜读了集中诸位的大作，异彩纷呈，已从各自的视角把拙庵先生之博学宏才、高风亮节形诸笔墨，我其实不必再啰嗦了。但回头想想，与楚楠兄相交相识相知三分之一世纪，偷师学习他的东西不少，不揣谫陋写一篇文章为夫子寿，必须的！

　　于是，往事历历，从上个世纪后期写起。

　　我与楚楠兄相识，是因了《学习之友》之缘。

　　1985年夏，我刚从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回到汕头大学任教，汕头市委宣传部主管的刊物《学习之友》的主编是我中大中文系本科的同班同室同窗黄荣章兄。荣章兄办刊极其认真，除了海量阅读选择优秀文章之外，在校对上，也有“洁癖”精神。他不辞烦苦把每期的排印稿送到汕头大学我家和潮州府城楚楠兄家给我们校对。我是学语言文字学的，受到过导师一见论文有错别字就退回的严苛训练，当然是以发现鱼鲁帝虎见长，俗谓“擅掠字虱”。而楚楠兄除了“擅掠字虱”之外，还“擅研字仁”。他文史知识之丰富、诗词格律之精通，让初出道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的渊博的知识，我们常常连原作的错讹也改正过来了。记得《学习之友》1986年第7期选登了《刘昌潮的绘画风格》一文，原载1986年4月16日《新书报》，其中有“老辣似天池，苍阔学李鲜”语。我想都没想，字都对嘛，就放过了。但楚楠兄就推敲：“天池”指的是明代的徐渭，李鲜应该是指清代李鱓，“李鲜”就是“李鱓”之误。荣章兄查对了李鱓原作，果真如此，转载时就把原文改正过来了。这件事楚楠兄《拙庵芜稿》（中华诗词出版社，2008）有记录，但他谦虚，夸奖的是荣章兄办刊、校对的较真儿精神。他在《于细微处见精神》一文中引用顾炎武《日知录》的典故：“山东人刻《金石录》，于李易安《后序》绍兴二年壬子岁壮月朔，不知‘壮月’之出于《尔雅》而改为‘牡丹’。凡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多‘牡丹’之类。也。”但我们从楚楠兄指谬捉讹的细微之处，感受到了拙庵夫子学富五车之深厚功力。这些校对的细节，使我联想到一些电影或电视的桥段：一位正在吃饭的武功大师，突然举起双箸，夹住一只飞在空中的苍蝇；或者突然扬起西餐小餐刀，把飞在空中的苍蝇一劈两半儿。技惊四座，震慑敌手。

　　我之所以敬佩楚楠兄，就是被他多次这样“震慑”后的效果。

　　有人以为楚楠兄有傲气，但我却认为，他是性情中人，待人真诚，有的是傲骨，不是傲气。对于同道中人，谈得来的，他都以礼相待。从我结识他到现在，我便把他当成兄长式的良师益友，我以“兄”尊称之，不仅是因其年长的缘故，更因为是其学问之高的缘故。我们搞过师范教育的，深知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之道理，更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孔圣名言。以楚楠兄文史知识之学富五车和诗词楹联之深厚功力，当我的老师那是绰绰有余的。当年我有时候也陪荣章兄带《学习之友》校对稿到楚楠兄府上请教，茶叙之间，多有获益。后来我到韩师工作，见面请益的机会就更多了。他写了不少关于潮语名物考证的文章，引证古僻，非博学慎思者难以发见。我拜读之，深为折服，便推荐给《韩山师范学院学报》发表，让其他师生也有机会阅读学习。

　　1992年，恩师李新魁教授与我合作的《潮汕方言词考释》一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因为难僻字和国际音标当时难以铅字排版，此书是由我手写后拍摄制版印刷的。出版社怕这样的书不好经营，便由我们（其实是李老师）补贴出版，还得自己吆喝卖书。是时，楚楠兄主持韩文公祠，每次我带汕头大学客人前来拜谒，都捎带几包书来韩文公祠摆卖。从山下把这些书“抬举”上山，楚楠兄每次都亲自帮忙。直到此书1994年获得潮汕历史文化中心的首届潮汕文化研究成果特等奖，奖金足以抵还出版补贴经费，李老师才叫停卖书，而楚楠兄的“抬举”之恩，我则至今念念不忘。是时我才年过而立不久，是汕大中文系的一名普通教师，而长我十多二十岁的楚楠兄饱读诗书不说，就以其饱经沧桑的人生阅历，站在大门口迎接我这个小书生已经是客气的了，还亲自肩扛手提、帮我搬书上山，你说何傲之有？

　　楚楠兄不但待人真诚，还善于发现好苗子，栽桃种李、滋兰树蕙。我与陈贤武、陈伟、李启彬诸青年才俊读书学习上过从甚密，常有切磋。文献资料上，经常得到贤武君的帮助，因其不但是府城街巷的活地图，而且饱览潮州地方文献；而偶尔附庸风雅、学习写格律诗，则请陈伟、启彬二位匡正。四年前，马来西亚滨海巴生市潮州会馆举办纪念饶宗颐教授学术论坛，让我推举演讲嘉宾，我便举荐了他们二位。陈伟君讲饶公的诗词成就，启彬君讲饶公的书法艺术，都讲得很好。答问环节，更是精彩纷呈，博得满场掌声。论坛主办方以为他们二位是我的学生，感谢我带来了两位高足，为会议增光添彩。我连忙跟他们讲清楚，不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潮州大名鼎鼎的曾楚楠先生的爱徒。此所谓“贤师出高徒”也！

　　末了，得有一句话来作总结，启彬君《曾拙庵夫子八秩荣寿序》中已经替我写好了：“而今古风渐远，文脉日微，瀛州博学能文、贯通经史者，吾师曾拙庵夫子其庶几乎！”

　　庚子冬至敬草于广州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