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勇利

　　朋友家后面有一片茶园，不是个别农家随便种几亩地用来糊口的小园子，而是上千亩称得上产业的田地，绿油油的一大片，甚是壮观。

　　当初，意外获知有这么一个去处，我着实吃了一惊。他家我知道，就在安黄公路边上。公路上常年车流滚滚，却断没想到竟在背后不声不响地隐匿着这样精致的风景。

　　我从没看过外地人像潮州人这样爱茶。潮人既爱茶，对种茶自然也很讲究。粤东种茶，以凤凰为佳，凤凰又以乌岽为最，海拔一千多米的村子，常年云雾缭绕，站在山上游目骋怀，心旷神怡。山顶有“天池”，终年蓝汪汪，水盈盈，天光云影相逐，是为粤东一大胜景。正因为凤凰茶的名气极大，其他地方虽然也种茶，但光芒都被它掩盖了。据说，懂行的人茶一入口，立即能分辨出是不是凤凰茶，或者乌岽茶。但我“口拙”，感觉潮州茶味道都差不多。

　　这片茶园，按潮人取茶的标准，属低山茶，亦非有机种植，品质自然难称上乘，但作为观光园，却蔚为大观。离开国道，沿着一条小路走进去，在秀气的青山脚下，一大片平齐的土地，茶园安静地躺卧着。园正中有一八角亭，覆以黄色琉璃瓦，恰如美人嘴角的一点痣，恰到好处。坐在亭子里，看着不远处的镇区，与繁华保持适度的距离。镇子在不断长高，慢慢向茶园逼近，市声远远传来，给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虽然是低山茶，没有高山茶的韵味，却多了些世俗烟火气。世上也没那么多高蹈的雅士，多的是贩夫走卒，市井小民，此茶最合适不过。

　　最难得的是，茶园中有一处泉水，从山中流出来，终年汩汩，源源不断，水质甘甜，用以泡茶，风味绝佳。据说早年间，远近的人都来取水，田间小路上常常络绎不绝。但现在这样讲究的人已经不多了。这大概是造物者为了弥补茶叶品质之不足，特意恩赐的礼物吧。茶道内行的人都知道，泡茶，茶是一味，水也是一味。有好茶，没有好水，也不成活。

　　因为近便，这里成了朋友的后花园，每有客至，辄邀去茶园散步。我也有幸去过两次，那种感觉很有点像喝工夫茶，初入口时并不感到多么惊艳，但细品之下却觉得回味无穷。这其中尤其以茶园的落日最为壮观，放眼看去，树树皆晚色，山山唯落晖。天地舞台广袤，任光线去泼洒，任树影去剪裁，泼墨似的写就一副绝妙的山水画，有时也带着点印象派的风情。故而诌了一首诗：白云闲卧青山梁，孤亭对坐俗日长。寻常阡陌看采薇，清风一缕送斜阳。

　　按理说，朝日最是喜人，但落日却别有洞天，似乎更惹人爱怜、遐思、冥想。故而朋友爱上这一幕，每次上完课，兴之所至，便骑着山地车到亭子里。他美其名曰，主持日落仪式。那是一个人的仪式，简单至鄙陋，又盛大到极致。突然想起朋友圈里各种晒图，配文曰：生活需要仪式感。通过他们，我看到过很多绚丽的、温馨的仪式。但想来想去，最有味道的还是这日落的仪式。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目送斜阳归去，很有点李义山登乐游原的味道。

　　前些日子朋友微信留言，茶园的地大都被征了，只剩下八角亭那一小片。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记得当年读书，尤喜地理，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我们目力所见，仅仅是地貌的某一个横断面。茶园无法永存，我生也无法长在，只是不早不晚，赶上了。落日轮回，茶园却终将远去，一如终将逝去的所有时日。那也没啥好说的，无非是带着蓬蓬勃勃的精气神，走着这烟熏火燎的人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