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光满枝

　　小时候，老家的村庄像是副古老的棋盘，静静地摆在阡陌河流间。一家一户，就是散布在棋盘上的棋子，似乎时刻都能听见棋子移动的声响。那种声响，发于岁月的弓弦，四时不同，声响也各异。清朗的夏天，那声响带有一股甜甜的瓜香，浮动在淡淡的月色里。

　　老家西边不远处，有两条近乎平行的河流，由南向北，永不停歇地流淌。它们像对恋人，隔得很近，几乎要挨到一起。

　　两条河流的中间，是条长堤，不宽，大约两米。原先，那里杂草丛生，夏秋时节，老鼠众多，偶尔还有长蛇在岸堤上游走。黄鼠狼也在那安了家，常常在堤上飞驰，拉起的风，让数米之外的茅草都舞动摇曳。我每次经过河边，看到风吹起茅草，就疑心长蛇在里面游动，或者是黄鼠狼在闹腾，吓得头皮发麻。

　　可夹堤是块风水宝地，土地肥沃，得风得水得太阳。许大叔最先慧眼看中，那年，春风吹起时，土地渐渐变得酥软起来，他就扛着钢叉和铁铲，在两河流域开荒了。经过的人高声问许大叔：你没事挖这荒地干啥？

　　他故作神秘，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话刚落音，又大手一挥，忍不住揭秘道：我要让这里变成瓜园。

　　不久，他在挖好的土地上，点播、浇水、移栽，很快，一粒绿，两粒绿，三粒绿……渐渐连成线，夹堤上顿时生机盎然起来。便是我，也沉浸在一片瓜香的幻想里。更开心的是，夹堤上不会再有茅草，也就不会有可怕的长蛇和黄鼠狼了。

　　夏天渐渐逼近，瓜蔓渐渐舒展开来，由起先的不起眼，点点绿意，变成乌油油的一片绿，快见不到下面的黑土地了。有的不安分，拖曳着，将藤头探到水边了。远远的，能望见开着花，有的藤上结出了指甲大小的瓜妞。

　　一天天热起来。傍晚，庄上的人们，提着凉席，三五成群，到河边乘凉，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人们会聚到一起，摇着蒲扇，古往今来，闲聊胡吹。

　　父亲是说书能手，口若悬河，从封神演义说到杨家将，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大伙儿听得正起劲，下了雨，甚是遗憾。倘是阵雨歇了后，意犹未尽的人们就派人上门喊父亲，让他到河边续讲评书。每一回，父亲都会在紧要处留下悬念，吊人胃口，说：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真让人恋恋不舍。

　　孩子们自然不愿听这些。我们的话题会不自觉地转移到夹堤上的瓜园，丝毫不用粉饰和过渡。那瓜香飘过了河，丝丝缕缕，隐隐约约，挠着你的鼻子，勾着肚子里的馋虫，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嘴里满是甜味儿。

　　我们会相互怂恿着，鼓动小伙伴趁着夜色，游过河去偷瓜。可每次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敢去付诸实施。倒不是怕许大叔，而是绿油油的瓜蔓间，潜藏着两条狗，它们忠实地履行着看护责任，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狂吠不已。

　　可是越是吃不着，就会越发嘴馋，脑子里满是绿莹莹的瓜藤，一个个大甜瓜，翠翠的卧在瓜秧里，清甜的香味，像长了倒钩一般，把我们的魂钩去了夹堤。

　　调皮鬼张小二很会编小曲，远远看见许大叔叼着旱烟袋来了，他就领着男孩子一齐大声唱：青青藤，满地爬，结出果子圆又大，瓤甜水多绿娃娃。然后女孩子就一齐大喊：西瓜。

　　许大叔听见了，就笑呵呵地说：“小鬼，馋瓜了吧，游过去，我叫人给你们摘一些。”我们就扑通扑通跳下河，游上夹堤，每人抱回一个大香瓜，蹚着水就吃了起来。

　　有的瓜圆乎乎的，像只小灯笼，瓜瓤水分不多，面墩墩沙粒粒的。有的通体翠绿，身上还挂着几条深色飘带，轻咬一口，发出脆响，淡黄色瓜瓤，满嘴含香。我们互相闻着瓜味，你咬我的一口，我吃你的一块，从嘴里甜到心里。

　　月亮渐渐升起来，白白胖胖的，像只白色的大甜瓜，倒扣在深色天空。我们追着萤火虫，学着许大叔哼唱：“今年载下一棵桃，他年果子吃不了；今年栽下一棵槐，他年柴火不用买。”乡村的夏夜，安静得只剩下这一句我们似懂非懂的话。那时，许大叔的儿子许三正恋爱，恋爱的对象是我的堂姐。每次从我们身边经过，就会有人喊要吃瓜。许三憨笑着，扑通一声跳下河，到瓜园里摘几只瓜来。伙伴们你追我抢地分瓜，我堂姐的脸就红得好比西瓜瓤。

　　如今，老家的人们都外出打工了。听说，河流也变了颜色，许大叔早已过世，夹堤早已无人问津，重归荒芜，又长满了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