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雷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转过迎门墙，看到母亲正低着头，坐在窗前的丁香旁，掐辫子——将麦秸秆编成辫子。丁香花稠密，一树白，把母亲的一头白发映得更白了。

　　母亲正掐得入神，喊了一声“娘”她才听到，抬起头，“哎哎”应着，很惊喜的样子。

　　他进屋放下提着的东西，又拿个马扎出来，挨着母亲坐下。阳光和暖。小时候，他经常这样，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看她掐辫子。母亲有时用麦秸秆编只蜗牛，让他拿在手上玩。

　　他告诉母亲，自己明天要去外地封闭式培训三个月，回来后，有可能升职。母亲很高兴，说，好事啊，你放心去就是了，别挂念家里。

　　母亲虽说让他别挂念家里，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这几年，明显感到了母亲的衰老，步子不像以前那么灵便，腰也弓得厉害，父亲三十多年前去世后，母亲长年劳累，如今艰辛生活的印迹，正一点点显现出来。所以争取这次培训机会时，他内心其实是矛盾的。

　　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矛盾，说，我啥事也没有，自己蒸的馒头，一顿能吃两个呢。你这孩啊，从小是顾虑太多，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这样说时，下意识地又挺了一下腰，但不管用，腰，还是弯的。

　　母亲起身要去厨房，给他做面吃。每次他回来，母亲总要给他做碗面吃。“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他跟着要去，但母亲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歇着吧。她的动作，比以前要迟缓。他的心猛然疼了一下。母亲，确实老了。虽然，他脑海里一直拒绝将“老”与母亲挂起钩来。

　　面下好了，葱花飘着，鸡蛋卧着，他吃了一口，有点咸。母亲问，咸吗？他忙说，不咸不咸，正好。碗口贴着根白头发，他趁母亲扭头时，捏起，迅速丢在脚下。母亲又叮嘱他，尽管去培训，别挂念家里。他吃着，嗯嗯应着。

　　剩了半碗。母亲接过去吃了，又去厨房，忙着包饺子，让他吃了赶回去。

　　傍晚，母亲从厨房端来饺子，上台阶时，身体抖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慌忙站起来去扶。母亲却说没事没事，有个小石子硌脚了。有些饺子上面有草木灰，他吃了，草木灰不脏。有根枯草茎，卧在饺子间，他偷偷夹起，扔了。

　　要走了，母亲送他到院门前。他发动车，从倒车镜里看着母亲越来越远。就要驶出村口时，看到邻居奎婶正扛着镢头从田里回来，他开了车窗打招呼。奎婶俯身过来，问，这么快就走，不带你娘去看看眼吗？你娘没告诉你？她现在都看不清东西了，跌倒好几次，腿都碰青了……

　　他急急掉转车头。开院门，进屋门，母亲正背对着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地上，是一地碎瓷，还有几个水饺。

　　那一刻，地上碎的，不是盘子，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