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古往今来，书者多，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往上说，东晋二王，二王中的爹，是书者的鼻祖，“书圣”；唐怀素那和尚，也不是吃素的，芭蕉练字，笔冢葬笔，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这“醉僧狂素”的名号，来得多雅致。

　　这么多书法高人中，唯俺本家米芾，在史上以“二”留名，外号“米癫”，堪称千年二百五。那么个疯先人，那么多怪癖。洁癖不说，那恋物癖，岂是大男人的做派？是。俺先人就能为几块石头，坑蒙拐骗，啥事都干，疯癫、格掰得登峰造极。这使他留给后世的印象特另类。但，谁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全才，诗词字画金石器玩，样样都有两刷子。

　　仿俄国大腕托哥名言，幸运的家伙都是一丘之貉，成功人士各有各的响器家伙。米芾少年天才，6岁上日诵律诗百首；8岁学书，10岁摹写碑刻。他聪慧刻苦，对做官却一点也不感冒；满心书画、奇石，一见宝贝，就像一匹饥饿的狼般扑上去了。

　　说起来，米芾上道儿，还是苏轼的向导。苏轼被贬黄州，米芾屁颠儿屁颠儿跟去求教。苏大哥劝他学习晋人作品。此后，米芾就跟晋人书风较上劲儿，成癫子了。他一碰到晋人法帖就兴奋，寻了不少弄来。狂放的外表之下，书者的血液暗潮汹涌，最后干脆连书斋也取名为“宝晋斋”。癫子每天临池不辍，“一日不书，便觉思涩”，出外也把书画装在船上随行，还打出“米家书画船”的旗帜。这么拉风的写字者，史上还有第二个么。

　　莫非，他那“癫”，竟是晋人风骨的外化吗？

　　为得到晋帖，多砢碜的事儿他都干。蔡京的儿子蔡攸，有幅东晋王衍的字帖。米芾一见惊叹不已，想以其他画交换，攸不肯。米芾三下五除二就把字帖揣在了怀里，蔡攸讨要，他就往河里跳。蔡攸吓得够呛：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米芾又哭又喊：我平生收藏那么多，就是没有这字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蔡攸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呵溜溜地把字帖送给米芾。

　　人们说米颠“只痴进不痴出”，传说有次他见到一幅戴嵩的画，画面上是两头蓄势发作、弓角相斗的牛。他爱不释手，摹了一幅还给主人。谁知主人认出这是摹品，要求归还真迹。米芾问何以见得，主人说：“牛目有童子影，此则无也。”米芾这次彻底栽了。看来，人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是妄说的。

　　除了恋“帖”，他还恋“石”。米芾在安徽无为地方做官时，乡绅告诉他河边有一奇石，因不知来历，没人敢动。米芾心里暗喜，赶紧请人把石头搬进府，撩袍端带走上前，飘飘下拜，说：“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原来，他已经听说此石20年了，自谓老相识。

　　之后调任山东涟水第一天，进衙门，突见庭院里有块奇石，象佝偻老者。他惊喜忘形，竟不顾身份，躬身下拜，继而上前拥抱，口称“石丈”，把跟班衙役吓了一跳。一块“灵璧研山”，达到了他藏石爱石生涯的新高度。新婚之夜，新妇李氏妇人将传家宝“灵璧研山”相赠，米芾几乎惊飞了，喜晕了！李告诉丈夫，自己是唐后主李煜第五代孙，并求米芾“不得将此物予以他人”。这宝贝来得做梦一样！米芾爱不释手，抱着石头睡了三天三夜，然后跑去嘱咐东坡为之题铭。

　　米芾按不住喜悦，一日酒后与宋徽宗谈论赏石，将定情之宝“灵璧研山”取出。宋徽宗观后连声夸妙，爱不释手。米芾虽有醉意，但也看出些苗头，当即装疯卖傻，哈哈大笑，从宋徽宗手中夺过“灵璧研山”抱在怀中不放。宋徽宗无奈只好嘲笑说：“活像个癫子。”这个不肯拿心爱之物事权贵的癫子，竟孩童一样天真。

　　米芾还有洁癖，身边总放着水，动不动就要洗手。嫌用盆不卫生，发明了“自来水系统”：自制了一把银制长柄勺子，让人用勺子浇手，洗完后，两手拍打，自然风干。那时没显微镜，他居然知道毛巾不卫生。

　　米芾挑女婿也依着嗜好。有人上门求婚，米芾一问此人，名段拂，字去尘。当下乐开了花：已经拂过了，还要再去一下尘，绝对讲卫生，还真是一家人。

　　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本行中，数一数二的标杆人物，肯定有两刷子。米芾的能耐，连当时媒体上常露脸的重量级人物都佩服得不行。王安石的一把扇子上就写着米芾的诗句，没事就拿出来，念念有词地琢磨琢磨。苏轼更是铆足了劲儿，把他往高里抬。早时说他学书：“元章作书日千纸，平生自苦谁与美。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又赞他“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迈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瘴毒”。乃至“ 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当了20年的朋友，还嫌时间短，这不是一生的知己吗。一干书者，更是蹦着高儿叫好，狂顶米元章。哎呀，有这样阵容豪华的超级粉丝团，米芾不红，怎说得过去呀！

　　仗着有两刷子，米芾吹起牛来也挺疯：一棍子下去，横扫一大片。他品评当时书法家：蔡京不懂笔法，黄庭坚是描字，苏轼是画字。宋徽宗问：那你呢？米芾说得拐弯抹角：臣乃刷字。米芾传世的书法墨迹《向太后挽辞》《蜀素帖》《苕溪诗帖》《拜中岳命帖》，尤其那《蜀素帖》，用笔多变，正侧藏露，长短粗细，体态万千，说“刷字”也正贴切呢。

　　米芾为了收藏字画器玩，疯癫了一生，到死，竟全烧了。自己钟爱之物，不许他人染指，或者，也是处于一种洁癖心理？

　　人无完人，而米芾还属于那种毛病特多、特大、登峰造极的人。他疯疯癫癫坑蒙拐骗，可现在我们看来，至多皱皱鼻子一笑，起码不像贪官污吏一样叫人发狠腻味。也许就是这样吧，一个在历史册页里颠扑不灭的文人，总是在炫目的亮点之外，有那么一处两处极致的坏，让人一观照，有发现自我的快感，连东坡都感慨“世间有癖念谁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