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国钦
犹豫了犹豫,再三的犹豫,外札萨克蒙古,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述说。这是在一片更加广袤、更加辽阔的高原、草原上的蒙古。
感觉上,这些漠北、漠西的蒙古,更加骁勇、更加彪悍、更加桀骜不驯。他们处在离中原更远的地方,远离农业文明,地利也不好。你看,大清就把外札萨克蒙古分成两部分,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外札萨克厄鲁特蒙古。不敢对人说,但我自己总是在琢磨,外札萨克蒙古、内札萨克蒙古,一个外字,一个内字,只是单纯地理上的呢?还是有心理上的,态度上的?
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其实更令人向往,那里是苏武牧羊的地方。后来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不对啊,苏武牧羊是在贝加尔湖,那里已经变成俄罗斯的了。
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老这样叫很拗口,叫不顺。它不像内札萨克蒙古,简化起来很方便,内蒙古。
把内札萨克蒙古简称成内蒙古,在晚清的时候就叫开了。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不成,他只能简称外喀尔喀蒙古。还有一个外札萨克厄鲁特蒙古,都简称外蒙古,谁是谁啊?会乱套的。
外喀尔喀蒙古,真令人欲说还休,现在,它就是蒙古国。大清的时候,它东起黑龙江,西至阿尔泰金山,南接瀚海,北界俄罗斯,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
谁都觉得迷惑啊,山还是那座山哟,梁还是那道梁,怎么它就成了蒙古国?!
把栏杆拍遍,能找出一丝马迹蛛丝。
我一声喟叹。背重重地靠在椅背。历史的缝隙,已经藏着谜底。天命!天命!
1691年,康熙特准,归顺大清的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三部落,都保留汗号,即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札萨克图汗部。汗,在番邦就是国王、大王、皇帝的意思。内属蒙古、内札萨克蒙古、外札萨克厄鲁特蒙古,都削去了汗号,怎么,就是外札萨克喀尔喀蒙古,保留了。这是大清无意之意,这是历史的伏笔,这是上苍的预设?!
历史的轨迹,说不清楚。
后来,外喀尔喀蒙古又分出一部,赛因诺颜部,共四部四盟八十六旗。
外喀尔喀蒙古怎么样?不清楚。只知道以前汉唐追击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大都是到了杭爱山,就打住了,不敢再往北。想想,应该是极其严酷的地方。
杭爱山还有一个更加古老的名字,燕然山。不晓得你读没读过这个成语,燕然勒功。说的就是,东汉将军窦宪、耿秉,率军大破北匈奴,俘杀一万三千人,归附二十余万人,遂登燕然山,由班固撰写《封燕然山铭》,勒石纪功,宣扬汉威。
在深秋的大兴安岭,我向西眺望,向草原深处眺望,我望不到变成了异国他乡的杭爱山—燕然山啊,我望不到霍去病祭天封礼的肯特山—狼居胥山,我只记起了范仲淹写的《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意绪阑珊,悯人悲天,家国情怀……
范仲淹那一腔秋思啊,秋思。
现在,读诗、读史,读人、读事,我们不也是在秋思……
眼下,在大兴安岭的白桦林里,满目金黄。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深秋时节,我来到新疆的阿勒泰,探访图瓦人。图瓦人的村落禾木喀纳斯,也是满山白桦,一片金黄,阳光暖暖的照在山谷和林间,一栋栋没有剥掉树皮的木刻楞,四四散散,撒向远方。有马匹,在木刻楞前,弓腿,踱步,摇着尾巴。炊烟在房顶袅袅升起,没入白云蓝天。有人骑马走过,马后拖着木头。我更喜欢阿尔泰山的冷杉,一路走去,都是阿尔泰山的峡谷、溪流、阳坡,蓝色的额尔齐斯河、布尔津河在山间湍急的流着,自北向南,自东向西。阿尔泰山陡峻如切,冷杉又都是纯林,长年油绿,这样笔直挺拔,树身如塔,密密匝匝,整齐划一,从峡谷里山脚底下一直生长到山顶上的冷杉林,望一眼,那种森然之势,就牢牢地抓住了旅人的心窍、魂灵。
感叹这些西伯利亚冷杉林啊,不夹杂树,壁垒森严,活就活出一个样子,活就活出一种架势,活就活出一样精神,宁向高天争自由,不向近旁求伸展。
图瓦人也是蒙古人的一支,他们有一个更加神秘的部落的名字:兀良哈。这是一支森林里面的蒙古部落,从贝尔加湖东西岸一直分布到阿尔泰山,他们狩猎、游牧,游离于漠南、漠北、漠西蒙古之外,是一支隐秘的力量。在察哈尔蒙古跟后金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兀良哈已经悄悄跟后金结交了,归附了。
兀良哈后来还有一个名字,乌梁海。在老名字和新名字之间,我更倾向于使用老名字。可是不行,大清已经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了。唐努乌梁海,阿尔泰乌梁海,阿尔泰诺尔乌梁海。都属于内属蒙古。我大致辨认了一下,这三部乌梁海,共十四旗,都被大清划定在唐努乌拉山北坡,和阿尔泰山主峰友谊峰南北。这些地域,似乎从来都不是漠北、漠西传统势力的所在。但是,恰恰是当下中俄蒙哈四国十字交架的地方。不得不佩服大清国,就像下棋,每一个内属蒙古旗,都下在一个棋眼上。
现在,乌梁海又不叫乌梁海,在俄罗斯、蒙古国,他们又都叫做图瓦了。
阿勒泰的图瓦人是这支图瓦人里面最少的一支,只有还不到三千人。
漠西蒙古,也就是后来的外札萨克厄鲁特蒙古。厄鲁特还有几个另外的名字,额鲁特、卫拉特。漠西蒙古不像漠南蒙古那样部落繁多,它更像漠北蒙古一样简洁,只有四个部落,准噶尔、和硕特、土尔扈特、杜尔伯特。
漠西蒙古的辉煌是在准噶尔汗国时期。漠西蒙古被编为天山南北外札萨克蒙古八盟三十一旗,漠西就已经大大衰落了。准噶尔汗国雄强的时候,势力遍及全疆,西边一直到达哈萨克斯坦,东边插手漠北车臣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的争斗,向大清引入农耕技术和副业、手工产品,向中亚引入工艺制品,向俄罗斯引入猪、鸡、狗等家畜、家禽进行饲养,还造币用于流通,一个汗国物阜民丰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好了,天理昭昭物极必反。心大了、野了、飘飘然的准噶尔汗,与大清的几次交战中彻底溃败、输掉,逃向阿尔泰山、塔米尔河流域,游击过活。
漠西正式归入大清版图。
我对这段历史反复研读,甚有兴趣。准噶尔汗国假如不与大清交恶,和和顺顺发展,会是什么样子?
我自己都闭着眼睛微笑起来,历史岂能猜想。
但外札萨克确实有点无颜面了。内札萨克还能保留一点兵权,一点军队,外札萨克不行!坚决不行!马背上打天下的男人,一身勇猛,只能寄托在摔跤、赛马、那达慕,一腔豪情,只能挥洒在长调、短调、呼麦上。
然而,有人外逃,也有人东归。家园,终究是令人归心的地方,终究是与人安魂的处所,终究是予人释怀的空间。
我曾经游历新疆二十一天,到过博乐、库尔勒、巴音布鲁克草原,这是当年乾隆安顿土尔扈特东归的地方。都物是人非了。在那拉提草原骑马,也没有了蒙古长调的悠扬,听到的,都是哈萨克人的笑声。
从西宁翻过日月山去往西海,路有点难走,一路都是弯道、上坡,风大且急。西海也即是青海湖,这是地势很高的地方了。中国地势三大阶梯,这里是第一级阶梯,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青海蒙古,就散布在环青海湖和柴达木盆地。实际上,蒙古人是很慢才进入青海的。也就在天聪九年吧,即1635年,第一支蒙古军队才进入的。
我在青海湖畔游荡,走来走去,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小心抬腿,举步轻盈,我怕高反,高原反应。蒙古人来到了却马上适应,他们势如破竹,不但占据青海,还一直打到西藏,占领拉萨,打到后藏,攻克日喀则,然后入住布达拉宫。
可惜,不知道蒙古人为什么总是后劲不足。不到一百年时间,顾实汗当初打下的青藏,又渐渐凋零了,萎缩了。青海蒙古二十九旗,慢慢给藏民挤到黄河以北,青海湖以西,和柴达木盆地。
一定有很多背景,很多故事。一个彪悍、勇猛的民族,怎么会在这里像一群绵羊,牦牛,那样给人驱赶,撵逐,发力又发不出力。
我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偌大的草原上,只有一望无际的野花,一朵一朵,小小的,浅浅的粉色、紫色,不是很起眼。草原的深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支生活在海拔最高地方的蒙古。我咀嚼着他们自己对自己的称呼,德都蒙古。德都,蒙古语上部、上边、高原、雪域的意思。德都、德都,背后隐忍着什么痛心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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