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古希腊的忒拜城。为参加2002年德尔菲国际古希腊戏剧节,我应邀而作戏曲文本《忒拜城》,选择了高贵的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藐视人间君王克瑞翁的禁令,亲手掩埋“叛逆”忒拜城的她的胞兄的尸体,为遵循神圣的天条以身试法。她说,“天神制定的不成文律条永恒不变,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安提戈涅所坚持的天条正是古希腊人所指归的人性。
雅典的希腊国家博物馆峨峨大观,我走进一个展厅,四围尽是墓碑,恍惚置身于古希腊陵园。据讲解员介绍,自公元前6世纪起,古希腊人的生死观有了大变化,从阳间到冥府已经不那么可怕了,而坟墓则不可或缺,那是两界间必经之路,不然,亡灵会在冥河岸边徘徊踯躅,漂泊无依,以此,无论贵胄,还是草根,或繁或简,都有坟茔,只有罪大恶极的歹人死后不得安葬,这是生者对死者最严厉的惩罚和诅咒。这个展厅,这位讲解员的介绍,可以为安提戈涅的行为作注解。人们应该理解,克瑞翁的禁令自有法律依据,而安提戈涅倚为天条的人性则更显崇高。东方人不是也讲“入土为安”吗?其内涵与安提戈涅的天条并无二致。难怪里夏德·瓦格纳大声欢呼:“神圣的安提戈涅,让你的旗帜飘扬,我们站在它的下面毁灭和得到拯救!”
《忒拜城》文本的旨趣和目的所在,是天条与王命的矛盾。在我看来,王命其实具有双重性:既是社会秩序和运作之所必需,又往往有悖于道德链条的衔接。对此,马基雅维里在《君王论》中有过精彩的论述,他说,“君王不可能葆有、不可能遵守一切美德——人类的情况不允许这样办……同时,有些罪恶,如果不去干就难于挽救国家于危亡,那他就绝不该为了做坏事招来毁谤而介意”,他以汉尼拔为例,认为造就汉尼拔伟业的原因之一是“他的非人性的残暴”,他嘲笑“思想胡涂的作家们一方面称赞他 (汉尼拔)的事业,另一方面却斥责所以作成这些事业的那个主要原因”。我写克瑞翁,旨趣不在权力的再批判。
从雅典驱车到德尔菲,途中有人指顾一座小城,那是忒拜,面目全非的忒拜,俄狄浦斯时代的文物荡然无存……嗟夫!即便如此,我也很想亲近一下这里的土地。遗憾!顷刻间忒拜城从视野里消失了。此后便是一连串美味的“耳食”:某一山坳,俄狄浦斯被弃;某一路口,俄狄浦斯杀父;某一流泉,俄狄浦斯洗血手;某一山头,司芬克斯出谜语……我望着车窗外莽苍苍沃野,这一大片开阔地该不是忒拜城王室两兄弟大动干戈的战场吧?
风从山上、或许从海上吹来,它走着唱着,在广袤的原野,在空旷的废墟,在无人的街巷、阳台、石径、喷泉,低回咏叹,缅怀那英雄的城邦昔日的喧嚣。我知道,我心目中的忒拜城只存在于美丽的神话传说里,因为风的道路便是历史的道路。当德尔菲山坡上的露天剧场响起高亢的中国唱腔,忒拜古城犹然长眠在历史的墓穴里,但愿来自东方的响亮不会惊扰英魂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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