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

　　那时候我还在边城乌鲁木齐。向晚时分，我习惯沐浴橘黄的夕阳到乌鲁木齐河畔散步，倾听一位素昧平生的哈莎克老人拉琴，那小提琴声清亮而悠远，宛若眼前奔腾不息的河水。正因为这优美而伤感的琴声，帮助我回忆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历经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然而，我对这位哈莎克老人依旧感到茫然，他为什么怀抱小提琴面对浪花叠涌的河水，拉那一首首老掉牙的新疆民歌呢？

　　有许多次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我都想和他聊聊，探知他隐秘的心灵世界，但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好奇的念头。不是因为唐突，而是因为老人专注的表情，不允许我上前去打扰，他沉浸在优美而伤感的琴声中，深邃的目光流露出对似水流年岁月的依恋与无奈，他斜戴的小花帽在晚风中轻轻拂动着，青色的布衣使我想起了生活的凝重与沧桑……我又何必向老人询问什么呢？那流淌的琴声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在想，每一颗聆听过琴声的心灵，都会感受到老人并不平静的情怀……

　　但种种猜测依旧像河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这显然出于我对哈莎克老人命运的关注。老人年轻时一定有过浪漫而热烈的情感经历，因为种种原因，他不得不同美丽的姑娘含泪分手，那弥漫着忧伤氛围的琴声，便是最好的证明。或许老人年轻时是草原上一位勇敢的骑手，在马背上度过了美妙而惊险的青春时代，但草原的苍凉与单调，最终使他鼓足勇气走向外面缤纷的世界。在流浪与穿梭中，他饱受磨难，伤痕累累，面对清风朗月和无数个寂寥的日子，他深情地操起了小提琴，用琴声和自己的心灵对话……然而，我感到自己的猜测都嫌肤浅，因为老人的琴声隐隐约约蕴涵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忧伤。这忧伤不仅仅来自对如花往事的追忆，对落花流水的深深感叹……

　　直到三年后的春天，我才彻底揭开了这个谜底。踩着渐渐溶化的积雪，我穿着风衣像往常一样，到附近的乌鲁木齐河畔散步。我在边城的一幢公寓里，整整龟缩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但哈莎克老人拉小提琴专注的神情，仍然清晰地滞留在我的脑海。我沿着河畔走了几公里，也没有发现老人飘逸苍老的身影，只有奔腾不息的乌鲁木齐河水，轰鸣着从我眼前流过……我有些失望地踏上了归途。星光点点，春寒料峭，我的心头泛起一团迷雾，我这才醒悟，老人的琴声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记忆的旷野。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来到河边拉琴呢？或许他只是一个流浪歌手，在厌倦了这座城市后，又走向另外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我找不到满意的答案，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徜徉在乌鲁木齐河畔，我渴望同老人的琴声相遇，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那天晚上，我在边城的大街上溜达了许久，迷离的灯光，使我感受到了道路的苍茫与岁月的艰辛。当我返回自己的寓所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视，一首我熟悉的曲子，在我冷寂的房间荡漾开来。这首题为《渐渐远去的琴声》低沉优雅的旋律，我在乌鲁木齐河畔不知听过多少遍了。我感到特别的惊奇与困惑。直到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手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声泪俱下地介绍他的恩师时，我才知道那位素不相识但神交已久的老人，一周前就悄然谢世了！我的灵魂一阵颤栗，这并不是我对死亡的畏惧和无奈，而是我再也无法在河边看到老人和他所钟爱一生的小提琴了。

　　于是，我记住了这位大小提琴演奏家的名字：艾不都拉·热河买提，同时也领悟了那优美而伤感的琴声中蕴涵的种种情思……我是说，面对流逝的岁月，我们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短若流星的旅程上，只要能够留下自己真实的声音，便无怨无悔……琴声渐远，我依然这样执着地默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