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淑风

　　彼时，过元旦吃饺子，无非猪肉白菜馅，猪肉萝卜馅，纯白菜馅或萝卜馅。有肉，是日子的丰满，无肉，是日子的骨感。选择丰满或骨感，有的是无奈，有的是喜欢。

　　萝卜馅有两种，一种是窖藏新鲜萝卜，一种是萝卜干。晒萝卜干需要好天气，倘若恰逢周末，娘一早就吩咐：妮儿，都别去玩儿，干活儿！

　　阳光柔软，没有风也没有云，空气似乎开启了放大镜功能，把远处的山坡拉近了，能看见其上的褶皱，树影层次，树木都褪尽了叶子。

　　萝卜拔回来，留些新鲜的放地窖，其余的堆在家旁边的山坡上。山坡徐缓，长满茅草，茅草被割，或被牛羊啃食，只剩寸把长的底盘，一盘盘紧挨着，枯叶填满狭窄的缝隙。

　　娘坐在玉米叶子编成的高蒲团上，左手执擦板抵住背篓底，右手拿起一个白胖大萝卜，自上而下划过擦板上的刀，刷啦一声，清甜微辣的萝卜味儿散出来，半厘米厚的萝卜片跌落在背篓里。娘持续重复这个动作，一个个胖萝卜被分离成薄片，重重叠叠，很快落满背篓。娘把这背篓移到一边，换另一个背篓，继续擦。

　　我用力把这篓萝卜片背起来，吭吭哧哧打着趔趄背到数米外，扑通一声放下，弯腰，双手合力抓起一大把，从左到右划个弧线，天女散花似地抛撒在坡面。两个妹妹也依样动作，满背篓散完，再把稠密的疏散，稀疏的填空，晒了一背篓又一背篓。

　　阳光那么好，且一直干活儿，微微出汗，把厚的花棉袄脱了，露出薄的花夹袄，顿时轻松如燕，像要飞起来。口干了，拣一片中意的萝卜片，用指甲抠了皮，咬一口再咬一口，脆生生甜滋滋，解渴又消热。偶尔玩儿个花样，把宽大的萝卜片咬出眼睛鼻子嘴，面具似的遮脸相互逗趣，笑声跟萝卜一样脆甜，娘也跟着笑，笑成花儿，大花儿和小花儿。

　　一堆萝卜擦完了，都变成片儿躺在山坡上，像一坡雪。阳光贪食，不过两三日，吸干了萝卜片的水分，化成天边的几朵白云。萝卜片蜷曲起来，由纯白变褐白，像是选了个舒服姿势睡着了。睡着了的萝卜片收回家，等待有朝一日被唤醒。

　　唤醒萝卜干，需要水。清冽的井水烧热，舀到放了萝卜干的容器内，水面蒸汽袅袅，像春野的地气萌动。萝卜干被这温热包裹，慢慢打开瞌睡的眼，咕咚咚喝水，活泛筋骨舒展身子，恢复晒之前的形状，颜色变深身段儿变软。将它们洗净捞出切丝，可炒，可炖杂烩菜，剁碎成馅，可烙馅饼，可做包子，可包饺子。

　　包饺子是隆重的事，元旦是一年之始，自然离不开吃饺子。娘先把萝卜干和猪肉分别细细切细细剁，再混合起来加盐、芝麻油、五香粉、酱油、大葱沫儿后仔细搅拌，不时夹起一筷子闻闻味道，什么味儿不够加什么味儿，直到满意才停下。

　　爹回来过元旦了，全家一起包饺子，爹赶皮儿，娘带我们三个包。娘把一个饺子皮摊在左手掌，右手拿筷子夹起一咕嘟馅儿放在皮中间，对边的皮贴合，双手拢起一捏，一个好看的饺子就好了。我和妹妹依样画葫芦，却总不得法，不是太瘪就是太鼓，丑，歪七扭八站立不稳。娘说，多包几次就会了。

　　饺子煮熟，敬了天地敬了祖先，捧起一碗开吃，也顾不得烫，咬一大口边嚼边吸气。萝卜干是有嚼劲的，带了阳光的气息，混合着猪肉香，太美味！美好的新年第一天！

　　此时，在异乡，向北，怀念萝卜干馅儿的饺子，怀念满坡萝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