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逯玉克

　　春华秋实——大概，世上所有的花开，都是为了果实吧。

　　棉花也一样，也开花，开一种乳白或粉红的花。有趣的是，棉花的果实叫棉桃，棉桃成熟后也是一种花。

　　一种果实，居然以花苞的形式存在，以绽放的方式成熟，也算奇特吧，所以，它不同于那些通常长在山野河浦、栽在门前庭院，花开灼灼赏心悦目的桃花杏花梨花桂花栀子花，它和小麦、水稻、谷子、玉米、高粱、大豆一样长在农田里，它是一种庄稼。

　　棉花是外来妹，娘家在印度和阿拉伯。南朝刘宋以前，中国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没有可以织布的棉花；《宋书》之前，只有丝字旁的“绵”，没有木字旁的“棉”。

　　夏末秋初，是棉花绽放的季节。棉花通常有四五瓣，初始待字闺中，每瓣都如一个蚕茧，处女般静卧在绿叶掩映的花壳内。不久，蚕茧越来越蓬松胀大，蓬松成天上盛开的一朵白云，摇曳成垂垂欲流的一绺雪瀑。但你不用担心它的脱落，棉花的纤维很柔韧，这是它向你撒娇：女大当嫁，该把我摘取了。

　　就像江南的采茶、采莲，每到这个时节，坡坡岭岭，棉叶田田，绿波荡漾处，摇曳着繁星般的棉花朵，也晃动着时隐时现的摘花人。

　　摘下的棉花，要摊放在一种用麻秆或高粱秆、苇子秆织成的簙上，簙往往架在离地一米的半空，便于通风、翻捡、曝晒。拣出杂物，晒干水分，也晒出藏在棉花里的小虫。

　　秋阳下，一簙一簙的棉花，就像栖落的一地白云，孩子们欢快地捡拾那些小虫，用小碗盛起来，回家加一点点盐，放锅里一焙，嗬，焦香酥脆。

　　这些白云被轧被弹，棉籽用来榨油，棉花填充枕褥，或被纺被织，制成布匹，染上颜色，裁做衣服。于是，庄稼地里的棉花，最终开成先辈身上的衣服，开成我们的床单被褥，开成尘世里天下苍生贴身的温暖。

　　入秋，不等棉花开完摘尽，就得把枯干扎手的棵身拔掉，因为要腾地种麦。

　　小麦在我国的种植可谓历史悠久，殷墟出土的甲骨已有“告麦”的字样，《诗经·周颂·思文》中也有小麦、大麦的记载，以至于很多人把小麦当成我们本土的作物，其实，和棉花一样，小麦也是嫁过来的，中东才是它的故土，只是嫁来太早，入乡随俗，和本土的稻、黍、稷、菽一起被列入“五谷”。

　　小麦的价值在于果实，麦粒里的面粉，早已成为全人类的面包，但麦粒饱满成熟与否，却取决于它的花。

　　小麦也有花？

　　是的，小麦也开花，只不过为了果实，和水稻、谷子、高粱等一样，小麦尽可能将花器官简化，既没有萼片，也没有花瓣，细碎得我们连它的形状都不清楚，颜色也质朴，淡白、淡黄，如果不是花期，你往往轻易就忽略了它的存在。

　　小麦花很不起眼，但绝不是微不足道。

　　柳絮飘飞春雷滚过的暮春，小麦开始抽穗，三五天就能开花，乡亲们叫扬花。从开花到结束，一个麦穗约需两三天，少数为一周左右，但一朵花的开花时间，一般只有15～20分钟——比昙花一现还短。

　　短短一刻钟，是小麦花生命的全部，它要在这短短的片刻，竭力完成它授粉的神圣使命，让它了却心愿的最佳媒介，只有风。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花黄后燕翻风的扬花时节，无数麦花在飞蛾扑火般绽放，贻荡的春风做了善解人意的红娘。

　　倘不巧这时下雨就糟了，雨水在将熟而未熟的麦穗间流成小溪，可怜那刚刚绽放未及飞扬的细碎麦花，在恋树湿花飞不起的霏霏雨季，漂做了无奈的落红。

　　无边的麦田，无数的麦花，开谢只在一刻钟，暖风阵阵，则轰轰烈烈，春雨绵绵，就悲悲壮壮。

　　收获季节，你看不到麦花的影踪，它已然化作了春泥，只有麦粒在迅速饱满。

　　满地的麦穗，那是麦花灵魂的蜂巢吧？每粒麦子，都含着麦花的梦，飘着麦花的香。

　　世上的花千千万万，它们在不同地域、不同季节，用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芬芳，妖娆着这个世界。萱草、康乃馨，素来被称为母亲花，其实，它们只有特定的文学象征意义。从人类的历史文明来说，只有那素洁如云的棉花，实实在在开成母亲怀抱的温暖；只有那细碎质朴的小麦花，默默开成母亲乳房的慈爱。

　　——它们才是真正的母亲花。

　　就这样，斗转星移，四季风霜中，棉花与麦花，怀抱和乳房，你年复一年的灿然而笑，绽放出这个世界弥足珍贵的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