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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走笔
发布日期 : 2020-01-09 09:41:41 文章来源 : 潮州日报

  □ 黄国钦

  一

  从海拉尔去额尔古纳,汽车经过陈巴尔虎草原,就一直沿着大兴安岭西北坡行驶。

  与想象中、印象中的深山密林不同,大兴安岭的山不高、不陡,没有峻急的山峰和陡峭的悬崖,也没有石山和峡谷,南北蜿蜒,一千四百多公里,都是浅山、丘陵和缓坡。

  季节已经进入了深秋,公路两边,极目望去,看不到牛羊、马匹,倒是路旁的白杨、桦树,挨挨挤挤,白了树干,黄了秋叶。一个一个草场,渺无人烟,只剩下准备越冬的草垛,一垛一垛,躺在晒着金色阳光的原野上,在蓝天、黑路、远山、近坡的映衬下,给人暖洋洋的温暖和生气,给人生活的意蕴和丰足。

  实际上,原野的寂静,是一种蓄力。八月中旬,打草以后,忙忙碌碌的草原,就已经松弛下来,开始了休养生息。打草,究其实就是给放牧的牛啊、羊啊牲畜们储备过冬的草料,这是草原上的秋收,繁忙,紧凑,又盛况如前。以前,打草是用钐镰,这是一种草原的农具,一根二米出头的木杆,安着一把六十左右厘米的窄刃镰刀,刃口到刃背,还不到二指半宽吧。抡钐镰是一种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一钐抡去,远近三四米间,倒下就是一片,留下来的草茬,还要都是一样的二寸来高。现在打草,是用机器了,割草机、拢草机、捆草机。用打草机也有讲究。要分区轮刈,还有,你每打三百米,就要留出二十米的草籽带,还要留下二寸以上的草茬,这都是为了保证来年草原的复苏和茂盛。

  这样的打草,就像艺术,像绘画,也像工艺。一片一片的草场,隔三隔四,参参差差,散落在目力所及的坡地上,散落在草原和森林的边缘。灰白,是打草留下的短茬,浅青,是草籽带留下的纹带,宽边的灰白,间插着窄边的浅青,这样间隔着铺展过去,就像无数的足球场,拼成一幅巨大的彩色五线谱,东一垛、西一垛随意堆着的草垛,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打草的季节,也有讲究。打得早了,贮藏的时间长了,草料会干枯失水,牲口不爱吃。打得晚了,草料长老,纤维变粗、变硬,不好吃也不愿吃。八月中下旬是最好的时间哦,这时打下来草,贮存几个月,水分依然,又开始醣化,牲口最爱吃了。

  有时候,你也会把麦田,误以为草场。收割过的麦田,也堆放着一垛一垛的圆垛,远远地看去,跟草垛没有两样。来到跟前,你才会发现这不是草垛,用手去摸,用鼻子去嗅,你才知道,这是麦秸秆垛。草垛是柔的、软的,有青草的清新和草香。麦秸秆不能喂牛、喂羊、喂马,这是留着去造纸的。

  到额尔古纳,已经是到大兴安岭的最北缘了。这里是原始森林、森林草原和旱地小麦交替分布。额尔古纳人像他们的祖先黑龙江蒙古一样,亦农亦牧。

  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就像大兴安岭的名片、大兴安岭的脸蛋。看大兴安岭的脸蛋,是每个人的痴想。我也是。在额尔古纳,我爬上一处山头。大兴安岭的山确实不能叫山。都是坡,都是平坡、缓坡、斜坡,爬到山顶,还是坡,没有山脊,峰顶,也没有陡坡、急坡、险坡。整座山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男人,在一处村口坐着,晒太阳,听鸟叫。从坡顶望去,色彩斑斓,红、黄、白、绿、橙、灰、褐,什么色彩都有,层层叠去,起伏逶迤,无尽无穷。

  我在坡顶站住了,不想走。身边的白桦林,一棵棵笔直向上,不蔓不枝,不歪不扭。这是蒙古人的秉性吗?蒙古人的身姿吗?我强烈记得,蒙古人就是从这里整装待发,长驱直下,走遍世界。

  兴安是满语,意思就是极寒,极寒处。这是一片多年连续冻土带,只适合生长兴安落叶松、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蒙古栎、山杨寥寥几种。

  我爬上的这处山坡,是典型的白桦—-兴安落叶松森林类型。往往,越是原始森林,越有惊心动魄的绞杀,越有进退割据的争夺。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并不是什么温文尔雅,楚河汉界,固守一地。就像,眼前这白桦林和兴安落叶松林的天演。白桦是一种阔叶树种,总会不失时机地侵入经过采伐或者火烧的原生的兴安落叶松林地,蔚成大片的白桦树林。但是白桦林中遗落的落叶松籽,又会慢慢地长出落叶松来,落叶松长高了、大了,挡住了白桦树的阳光,白桦树就会死去。

  世世代代,森林,就是这样自我更新、自我繁衍。

  大兴安岭的蒙古人,是不是也是从这种日常这种竞择中,读出了走出兴安的深刻哲理呢?!

  从蒙古铁骑摧枯拉朽,横跨欧亚,我想,应该是!

  二

  锡尼河是流经鄂温克草原的一条外流河,从大兴安岭巴达日山西麓发源,自东向西,飘逸而来,在锡尼河东苏木,汇入了伊敏河。

  苏木,是汉地一个非常陌生非常稀罕一辈子一世人也打不了交道的名词,在内蒙古也不常见,它是一种特别的建置,比如说,工业叫镇,农业叫乡,那牧业牧区,就叫苏木。

  我来到鄂温克草原的时候,锡尼河已经在薄暮的掩蔽中不见了。草原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栗色,在微风中和暮霭下,荡漾着咖啡的光泽。

  趁着暮色依稀,我来到鄂温克草原深处锡尼河畔的布里亚特部落。鄂温克草原现在是鄂温克族游牧的地方,这支世居外兴安岭、大小兴安岭腹地密林,俗称索伦、通古斯的狩猎民族,也渐渐向山外游牧化了。

  但我依然关注着锡尼河畔的这支布里亚特。布里亚特是一支神秘的很特别很特殊的蒙古部落,他们住着圆锥形的蒙古毡包,穿着类似于蒙古人的开襟袍服、说着蒙古语言,但与蒙古核心文化的认同又极为不同,他们的摔跤是高丽式的,与日本的相扑相似,与突厥——蒙古的摔跤,又完全不是一码事。这支历史上游牧于外贝加尔地区和贝加尔湖沿岸的布里亚特蒙古,是一个庞大的部落,近五十万人口,四十二万多在俄罗斯,四万多在蒙古国,只有近八千人,驻牧在鄂温克锡尼河两岸。

  夜色欲降未降,苍茫中,一处蒙古包亮起了灯火,这是布里亚特牧民布金的家。布金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辽阔的家庭牧场哈达图牧场,放牧着牛、羊、和马。可惜布金不在。布金的女儿斯仁达娃在蒙古包外忙着,放养的牛、羊,马上要回栏了。

  斯仁达娃并不像通常的蒙古女人那样高大,她穿着草青色的大襟土布袍服,大襟是一种向右的斜开襟,土布,或许是家纺或许是哪个手工作坊所纺,袖口和领子、门襟,这些本来应该非常讲究的襟边缘饰,也都随意地用三指宽的酒红色土布绦镶着,随意中又透着处处用心一丝不苟的精细和工整。斯仁达娃戴的巴尔虎和布里亚特女人才戴的那种翻檐尖顶帽,也是草青色土布缝制,一样镶着一指半宽酒红色土布绦的缘饰,没有流苏。这样干净、麻利、爽朗的袍服,应该是布里亚特蒙古的常服?

  有客人来,斯仁达娃随即放下手上的活,把我和向导赛音让进了蒙古包。布里亚特的蒙古包与其他蒙古部落的蒙古包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注意到,蒙古包后面除了停着一串勒勒车,西边不远处还停着一辆看起来有些陈旧的中巴,中巴的屁股用插销拖了一挂加焊了铁辕的挂车,沉沉的暮霭中,那剪影看起来就总觉得有点魔幻和前现代化。这就有点意思了,传说布里亚特已经俄化了,这是一丝蛛丝马迹?

  就在我盯着那辆中巴车的时候,身后的草原发生了一些骚动,空气中也似乎传递着什么信息,有一种急促的气息在空中飘动。

  出什么事?

  我屏住息,回过身,环视着。

  “哞,哞……”这时,牛栏深处,突然响起了母牛低低地、急急地哞叫声,是母牛听到了什么?嗅到了什么?呼唤着什么?

  紧接着,就看到了迄今为止感人至深的、令人难忘的场面——牛栏外面,锡尼河方向,急遽地、急骤地奔跑来一头稚嫩的牛犊。“哞,哞……”牛犊喷着鼻息,一边稚气地回应着,一边迅疾地跑回牛栏里。

  看到奔跑回来的牛犊,母牛从牛群里冲出来,迎着那头放开四蹄,稚态可掬的牛犊儿,母子俩相向而跑,就在牛栏中央,刹住、站住,抵头相亲,撞肩舐犊,拱乳吮吸,子孝母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听说过的场面深深撼动,久久触动。

  假如不是在草原,你能看到这样的一幕吗?假如不是落日归牧、牲畜回栏,你能目睹到感受到动物亦有人类一样的亲情、一样的心灵感应吗?

  人总是以为高动物一等,你有动物这样的淳朴和至诚吗?有它们这样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意吗?有它们这样的无杂念、无宠辱、无虚伪和无功利吗?

  我想,人啊,应该低下高贵的头颅!

  三

  那天下午,在去布里亚特牧民布金的家庭牧场哈达图牧场之前,我先去了巴彦呼硕敖包。

  这个敖包,我想,无论如何是要去一去的。专门去敖包,看敖包,此前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蒙古草原,敖包的出现,可以说是一种俗世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飞跃和提升。

  以前的人不懂,面对浩瀚无垠的草原,兜来转去,懵懵然,好难受。

  后来垒几块石头,告诉你这是地界,垒几块石头,指引你这是路标。俗世的混混沌沌,由此便变得清晰可辨,不让你茫然失措,这多好。

  敖包,便有了界标、路标的功能。

  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饥荒瘟疫,心里惶恐,茫茫草原,除了天就是地,向谁倾诉,向谁祷告?就想到了高出地表的敖包。

  敖包,就有了神圣的功能。

  对比俗世,我更看重精神生活。蒙古人有信仰,在石头像金子一样珍稀像陨星一样难找的草原,牧民们骑着马,把在遥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碰到、找到的石头,带回来,垒在一处高坡上,日积月累,持久不懈,慢慢,一座祭祀的敖包,就在牧民心灵向往的地方,虔诚、圣洁地修起来。

  能心心念念向神灵祈祷,能把憋屈哀愁对神明诉说,人的心境,会多么平静、坦然、安详。

  这样来看敖包,是以前没有想过的,乌兰察布四子王旗的白音敖包,我就一闪而过。

  巴彦呼硕敖包也是在鄂温克草原,在伊敏河的左岸。伊敏河是鄂温克草原最大的河流,在大兴安岭蘑菇山的北麓红花尔基发源,然后自南向北,纵贯鄂温克草原。

  我是顺着河流的流向,走向敖包。

  阳坡很长。汽车一粒豆一样,停在远远的地方,空旷的蓝天下,草原有点微微地起伏,目力将尽,兀起一座山包——巴彦呼硕敖包山。山上有一个点,巴彦呼硕敖包。

  有一点点小感慨,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遂了愿。

  《敖包相会》的敖包,就是这座敖包。《草原上的人们》,拍的就是这座敖包。这可能是蒙古草原上最大最古老的敖包。是成吉思汗的国师叭斯叭选址垒砌的敖包。

  海拔702米的小山包,本来不高。可是伊敏河谷切割下去,低陷下去,山包就突兀起来。山丁子树、稠李子树、河柳,沿着河谷黑压压地生长着,风中的五色经幡,猛烈地摆动,敖包越发显得肃穆、巍然。

  敖包的高古、邈远,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岁月的打磨,风雨的洗礼,人气的熏陶,人心的装扮出来的。

  我听着五色经幡猎猎的风声,听着旅游鞋静静的踏地声,顺着时针我缓缓地绕圈,一圈、二圈……

  我知道,这是向神求助的通道,每一缕心声,都从这里飘向天空。

  我也知道,这是茫茫草原上,牧人心中的希望,看到你,就知道神灵就在不远,神灵就在身旁,心就释然,魂就守舍。敖包。

  想起来,上一次,在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成吉思汗陵阿拉坦甘德尔敖包,我就只是静穆,只是肃立,没有感触,没有感慨。

  那时,我还不懂蒙古!

  现在,我知道了,一座敖包,各有一个名字,绝不重复。一座敖包,抚慰一方心灵,庇护一方蒙古,这是敖包的使命和命定,这是人们对它的要求和祈求。从默默无闻的石头,默默无闻的石头堆,变成庇佑人间的神灵,细思、细想,真让人感慨良多……

  蒙古的音乐,蒙古的长调、短调,是蒙古人另一种形式的信仰。对着苍天吟唱,对着人生吟唱,对着心灵吟唱。对你精神的陶冶,对你品格的塑造,对你灵魂的升华,蒙古的音乐,蒙古的歌声,也像神灵一样,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萦绕。

  从巴彦呼硕敖包回来,我留心听了几遍《敖包相会》。这是欢乐、喜悦的歌声。敖包本来不牵涉爱情,《敖包相会》使它变成了爱情的象征。

  一听再听,听出来了。《敖包相会》虽然动听,我依然觉得,浅了,薄了。你听听,《嘎达梅林》,那种悲怆,那种感慨,那种凄婉,才让你动心、让你动情,让你泪水涟涟。

  《敖包相会》是爱情,青年人的爱情,青年人的爱情刚刚是人生的起点,路还长着呢……

  《嘎达梅林》是面对死亡,是描述反抗,是对人的生命选择的礼赞,是对人生来的正义和尊严的渴望。那是男人,用全部的生命体验的歌唱。

  只有经历了这样的命运,经受了这样的磨砺,这个民族,才能创造出这样直面苦难的音乐、歌谣。

  《嘎达梅林》,是蒙古短调,叙事民歌。蒙古语,嘎达是家中最小的兄弟,梅林是官职,是哲里木盟达尔罕旗札萨克那木济勒色愣亲王的总兵。

  一个英雄!

  在蒙古这样的民族中,产生英雄是正常的!

  英雄辈出是正常的!

  可歌可泣也好,悲歌一曲也罢,事情就要说到清朝末期。为了阻止沙皇俄国的不断扩张侵略,巩固边防,清廷改变了旧制汉人不能入蒙落户、垦荒耕种的方略,逐渐放开了蒙旗的土地开垦,大批汉民拥入蒙古,成为各札萨克旗王公贵族的长租佃农。

  土地放垦,牧场缩小,牲畜锐减,牧民,被迫背井离乡……

  从1904年卓索图盟土默特左旗白音大赉武装起义开始,抗垦起义此起彼伏。1929年初,嘎达梅林带头反对开垦,被投入监狱。隐忍的背后,就是爆发,诉求而未果,那么反了。嘎达梅林的妻子牡丹其其格,带人劫牢反狱,救出嘎达梅林。自此,嘎达梅林组织起义,带领一支700多人的抗垦队伍,转战于昭乌达盟、哲里木盟。

  两年后的4月5号,清明日,抗垦队伍在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中旗舍伯吐附近新开河畔红格尔敖包屯渡口,遭遇张学良部两个骑兵团的围剿,嘎达梅林战死,年38岁,头颅被东北军阀、热河省主席汤玉麟送交给了达尔罕旗札萨克那木济勒色愣亲王,在旗内悬挂示众。

  人死了,事情完了?

  没!人心不死,事情没完。

  第二日,拉四线胡的说唱艺人桑杰胡尔奇,接受了逃难中的牡丹其其格的委托,创作了《嘎达梅林》。诗言志,歌咏言,听啊,那个永不泯灭的故事……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北方飞来的大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

  是为了追求太阳的温暖哟;

  反抗王爷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天上的鸿雁从北往南飞,

  是为了躲避北海的寒冷哟;

  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我敢说,这样的传播这样的影响力,绝不逊色于任何一种形式的信仰。

  和英雄以及英雄的事迹一起千古流芳永垂不朽的,还有一个奇女子,和一个行走在民间的说唱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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