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嘉
我曾去过福建漳州,在它下面的龙海县,参观过制作瓦的大概过程。之所以是“大概”,是因为瓦的泥坯需得在烈火缠身中熬42天,才能熬成质地坚硬而又触感细腻的瓦。瓦可以等得,我等不得。我在龙海只能呆五天,而瓦在成为瓦之前,已经等了几万年,它最不怕的,就是时间。秦月汉关仍在,秦砖汉瓦也在,秦人汉民,却早已不在桃源。
瓦最初只是泥土。它被金属的器具挖出,被用水调和了心性,被用柴木砻糠燃起的烈火烧炼,然后脱胎换骨,成了五行俱全的奇物。瓦又是一个家庭、一片市井、一座宫殿园林里最沉默的存在,我们会赞叹园林的春色如许、宅院中的雕案挂落、甚至是一间老屋的墙面斑驳,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屋顶的瓦。一棵花树、一扇雕窗,都可能迎来它的爱慕者,而瓦们即使被看见,也是以群体的形态。谁会去关注这片瓦或者那片瓦呢?
从深黑的地下挖出的泥土,被筛网挑选,被水淘洗,被搅拌成泥浆,被炼制出泥筋,接着还要被投入特定尺寸的模框中,要被脚踩、手擀以压平实,脱去模框,泥土就成了泥坯。泥坯还是泥,还是泥的脾气,需要在它的表面涂油,以防叠放时粘连;需要静置阴至半干,才能站住不塌,又能被弯曲塑形。平整的泥坯,被用模具切出想要的形状和大小、被拗出一定的弧度,泥坯就成了瓦坯。瓦坯还要再加工,要再上油、再静置、再切割打磨,这样反复加工过的瓦坯,才可以入窑烧制。直到42天之后,碎屑的泥烧结成坚硬的瓦。
一片真正的瓦,不怕金、木、水、火、土,也不怕寂寞。瓦们被小心翼翼地排列在屋顶椽木之上,手拉着手、胳膊套着胳膊,严阵以待,守卫着身下的一切,包括椽木、包括梁柱、包括条凳、方桌、油、盐、碗、筷,并不因为爱恨有别,而有所亲疏。士兵穿着铠甲守卫国土,烈火的煅烧历练就是瓦的铠甲。
瓦阻挡着风吹雨打,隔绝着严冬酷夏,它本来只是脚下的泥土,因为从煅烧中汲取了力量,成了人们头上的遮挡。但这些并不是瓦的自主选择。
瓦不说话,瓦的坚硬不仅表现在外形,还体现在心性。瓦不懂人类的“哲学三问”,既然成了瓦,那就做好瓦。在不被人注意的高处,对抗风雨自然,对抗寂寞时间,对抗变幻流年,几千年前的瓦怎样做,现在它还是怎样做,即便未来房屋坍圮、椽木腐朽,瓦还会在滑落后于草丛里凝声屏气,等待别人发现后,继续瓦的使命。
我的母亲是个小学老师,也是巧手的裁缝、赤脚的医生、自学的泥瓦匠。她从城市拆迁的废墟中捡拾了不少仍然完整的瓦,又用木板和塑料纸做墙,在城市的一角,给孙辈们养的宠物兔建起一个庇身之所。风雨来过,日月来过,一岁一枯荣的野草也光临过,兔屋顶上的瓦,依然尽心尽责给兔儿护出一方安宁的天地。
但废墟中其他的瓦到底是不知下落了,站在新建起的高层住宅楼下,朝上仰望,只能看见天空中楼宇笔直的棱线。我以为,城市的发展、林立的大楼、刺眼的玻璃幕墙,让瓦虽然跑过了时间,却止步于时代;后来,我有机会参观了几座苏州这几年新造的古典风格的私家园林,一下释然了。
我看到那些亭、台、楼、阁、轩、榭、厅、堂,依旧庇护于深黛不起眼、而笃静如画卷的屋瓦,屋瓦依旧如千百年来的瓦一样,让你分不清这些是新生的瓦,还是儿时的瓦,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走到了这里。我又看到在修补屋顶的匠人,他们掀起一块块的瓦,再一块块地排列回去,动作迅捷而果断,可是他们的面部沉默、专注、刚毅、黝黑,和手中的瓦一样。他们帮助房屋遮挡风雨,他们是行走的瓦。
瓦的源起、瓦的力量、瓦的心性,是我们的故乡记忆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故乡的瓦下有雏鸟,苏州的瓦下有诗意。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到达故乡,也永远无法离开故乡,我们终生都在行走。我们是自己的瓦;瓦,也会一直和我们在路上。
- 2024-09-17月圆中秋话节俗
- 2024-09-17民俗的高度
- 2024-09-13杨门女将戏中寻
- 2024-09-10心中无落日 何处是黄昏 ——说说我的两本书
- 2024-09-07“桃源胜地”的深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