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2019，我的年度关键词：医院。

　　新春伊始，父亲因为胸闷气短、呼吸困难，住进县中医院；一串溜检查后，被诊断为肺气肿、动脉硬化。又打点滴，又敷中药帖，半月后，症状减轻，欢喜出院。

　　我暗舒的一口气还没放稳，父亲病情复发，二次杀了回来。我的“泡医院”模式，重新开启：做饭，送饭，陪床，拎着小饭桶到医院，跟父亲、弟弟头碰头聚餐；一次次跟医生交流治疗的进展和方案。作为长女，我跟弟弟妹妹商量，这次咱们要将老父的病彻底查清、治愈，该下支架下支架，该做手术做手术。弟、妹都点头称是。

　　心脏B超、加强CT、血管造影，又一嘟噜检查。医生说，按目前的情况，用不着下支架、做手术。药物治疗，慢慢静养吧。

　　半月后，父亲出院回家。

　　以往，我曾听到一个关于幸福的说法：医院没病人，监狱里没亲人，是最实在的幸福。按照这个说法，我的2019，幸福度应该是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这一年，不仅我的父亲，我自己也同时频繁地拜访着省医院：久久困扰我的过敏性哮喘，常常使我晚间不能平躺、不能睡觉，一喘起来，脸就被憋得发青。我不得不接受一月一次跑省城的抽血化验与诊治。

　　医院，这个人生中最具转折意义、最能透析人间冷暖的生存场景。在我的2019里，反复地、反反复复地出现。一走近它，我便感慨万端。这里，芸芸众生，万千世相，人头济济，熙熙攘攘。坐轮椅的，被搀扶着的，躺在推车上的……焦急的、悲催的、委顿的、疲困的、不堪一击、万念俱灰的……各式神情，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人最基本的诉求：健康。

　　人生千百种宏图大业，在这里，被轻轻吹散。

　　在喧嚷的人群中，我曾安然排队、等待叫号、褪下衣袖看尖尖的银针刺入血管。我总是用书籍做堤坝，来抵挡内心汹涌的波涛，在文字里来瞭望远处的静好。我在喧嚷中，静静沉进去，沉进去。

　　半年间，父亲的病时轻时重。7月的一天，电话中我听他的嗓音虚飘，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知是呼吸困难所致。恰我刚从省医院归来，便赶紧在微信群里跟弟、妹商量：到省医院，为父亲做一次彻查和治疗。

　　7月23日，父亲住进了省医院。大大小小的仪器一通检查，反馈的结果有喜有忧：喜的是，排除了那些不好的字眼；忧的是，接下来的治疗该怎么进行。

　　常规治疗。十天后，出院。路上，我们反复揣测论证引他发病的原因：生活环境、天气变化、受冷受热、饮食不周……相应地，也定了几条措施：一、不顾父亲阻挠，将他搬出独居的老房子；二、暖气以外，安装空调，又备了电暖气；三、遵医嘱，备齐各样药品；四、饮食做到软、暖、清淡。

　　所幸，父亲渐渐好起来。

　　10月份，我的单位组织体检。我很笃定：自己虽弱巴巴的，但还不至于出现令人震骇的结果。一天中午下班之际，我接到电话。它让我猝不及防地坠入一片黑暗。

　　一项指标，向我露出了诡谲的表情。我须做进一步检查，包括活体组织检验。

　　那个午后，我躺在手术台上，反复令自己镇静、镇静、镇静。一旁叮叮当当的器械撞击声，像冰冷的雨点在敲。我拎着思绪，躲进喜欢的诗句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听见医生开始操作了，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在说“怕”，我也好像听见我的肉儿“咝咝”地被揪下一小块儿。医生说：“有点疼，你忍一下。”我应一声“哦”，转瞬又踅入苍凉悲壮的京剧唱段：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三天揪心，终于等来一纸赦免。我长长“嘘”出一口气。

　　这一年，我辗转医院无数：陪父亲住院治疗，为自己求医问药，陪女儿产检保胎。医院，成为我嘴边的一个词。我曾对它远远躲避，如今，它使我悲欣交集。

　　它像砂砾，让我陷入短暂困顿，也让我生出新生的希望。它让我坚强，也让我颖悟：岁月美好，然而流光的使命之一，便是摧毁。走向衰老、遭遇疾病，这灰调的语句，将是每个人面临的人生课题。

　　俗常以为的来日方长，原是这么快可以抵达；俗常以为柔弱的双臂也能拥抱永恒，却不知，看不见的啮噬在悄悄进行。时间顺流而下，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都随着光阴，悄悄流逝而去。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就让我们看重应当看重的，看淡应该看淡的，居安思危、不忧不惧地走自己的路好了。

　　回首2019，我无怨无悔，只有欣慰：我是那个为了亲情一天奔波2万步的人，是那个做完手术便挣扎着写专栏的人，是那个为亲朋好友的善意关怀而流泪的人，是那个为一首诗奔到远方去看海的人，是那个在时间的缝隙里，将红彤彤山楂果熬制成美味山楂酱分赠朋友品尝的人……

　　2019，日子里不乏硌疼我心的砂砾；然而，所有的砂砾，都将成为烟火里明亮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