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参观《苏六娘》故居，见接待室墙上有长诗《苏六娘歌》，这是清代一位家距黄六娘家乡荔浦村只二里许的桃山乡名儒谢巢云写的。近读郭启宏兄在《潮州日报》上发表的《倾斜》一文，知饶宗颐对这首诗有如下的评价：“苏六娘潮中梨园演为淫荡之出，失却其真，今谢巢云谱而成歌，为洗数百年之冤，可称之娘功臣矣！”

　　苏六娘历史上确有其人，因与隔江西胪乡一青年郭继春相爱，私订终身，犯乡规族法，被缚入猪笼，沉于榕江，其墓至今仍在。

　　这事影响很大，民间就有不同版本的传说，后有揭阳籍文人把其编为剧本，名之为《苏六娘》，附刻在明万历的刻本《重补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的剧本中。这个刻本并非全剧，而是一个锦出戏，共十一出。剧本与传说已有许多不同，比如郭姓青年成了苏六娘的表兄，戏也写成悲喜剧，不是传说中的纯悲剧，即非两人被沉榕江，而是双双跳江殉情，最后是返魂复生。“天神月老从志愿，使恁返魂再结亲”，这符合中国古典悲剧的创作规律：大团圆结局。

　　这个明刻本的第五出《桃花引继春到后门》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使我想起丘玉麟先生选注并于1929年出版的《潮州歌谣》中一首《今夜要来对后门》的民歌：

　　摇鼓叮咚声，行到白灰埕；

　　雅娘开门叫摇鼓，转嘴就叫摇鼓兄。

　　“你个白布做呢铰？”“雅娘生好又幼脚。”

　　“你个丝线若多钱？”“雅娘生好免用钱。”

　　正手持给雅娘接，左手偷摸雅娘奶。

　　雅娘摸着笑吧呅，转嘴叫伊做郎君。

　　“郎君呀！今夜要来对后门。”

　　天拉朗，母亲叫仔来开房。

　　“奴哙！你个房门怎会开？花纱罗帐怎会垂？鬓边头毛怎会散？胸前钮仔怎会开？”

　　“母亲哙！昨夜房门狗仔来撞开，花纱罗帐风吹垂，鬓边头毛枕边散，胸前钮仔热解开。”

　　这是一首正面描写未婚青年偷情的作品，在这故事发生的年代，儿女婚姻父母作主，这对青年的行为绝对违规，抓到了，一定要被缚入猪笼，沉入韩江。

　　我以前是编剧，当年曾有个想法：如有好事者把其改造，搬上舞台，可能会成为潮剧的《西厢记》或另一出《苏六娘》，可名之为《后门记》或《雅娘与摇鼓郎》。

　　《西厢记》也写未婚男女的情与欲，其细节比这首民歌更白直，更“黄”，但它却是经典名剧，盛演至今。其原因，就是剧作家对原始素材作了改造，进行虚构，升华其主题思想，脱离了低级趣味，达到美的高度。

　　《西厢记》改编自小说《莺莺传》，莺莺是位孀妇，与张生相爱幽会。张生为了摆脱，主动上京赴试；最后是“始乱终弃”，一出悲剧；而《西厢记》的莺莺是少女，相府千金，张生上京，是相国崔老夫人想悔婚，称不纳白衣为婿；这就给张生与莺莺反抗封建礼法有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的私会成了抗争的行为，再怎么“黄”也是人性的正常表现。

　　苏六娘与郭继春在西胪也是早已偷食禁果了的，分别之后，相思成病，才有了桃花引继春走后门与六娘幽会的剧情。谢巢云和饶宗颐所批的那个明刻本《苏六娘》，因为是个悲剧加点幻化了的返魂，这一来，无反封建的内容，也就多余了。而张华云先生改编本则完全没提到走后门幽会的事，很纯很美，自然是优秀剧作。但总难与《西厢记》相比，令人深思。

　　这首民歌，单纯写男女私通，也无一字批判，可称淫荡之词，那么，只要在改成戏时，把露骨描写用更高级的写法，并改成雅娘与摇鼓郎早就相识相爱，其母闻知，极力反对，逼得这对男女，只好不走正门走后门，这么一来，也许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男女相悦，婚姻自主是人类几千年来的追求，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不合儿女心愿，就成了悲剧。多少戏曲作家，在正门走不通时选择了后门。

　　正门如果被封建卫道士堵死，后门就成了男欢女爱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