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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入杯
发布日期 : 2019-11-11 17:15:47 文章来源 : 潮州日报

  □ 许冬林

  他伸手摘下一朵槐花,掐去绿色花托,然后将花瓣洒进杯子里。

  他是我的老师,彼时我们在江堤脚下的一所学校里,在学校后面的花阴下。是春暮天,槐花开得正盛,累累簇簇,巨浪一般在枝头翻涌。下了课,男生女生都拥到学校后面的草地上,老师捧着杯子也来了,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女生似乎更喜欢围着老师。老师彼时年轻,大约还是学校文学素养最丰厚的一位,那时他喜欢穿风衣,秋天梧桐叶落时会在黑板上写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那朵白花浮在老师的玻璃水杯里,也不沉,荡荡颤动,慵懒,仙子一般。老师轻轻笑说:这花可以吃的。

  哇!我们一惊。老师说着,又摘了一朵槐花放进口里,微微咀嚼着。有女同学也跟着效仿,嬉笑着,纷纷摘花来吃。上课铃还没响,花枝乱颤,三朵两朵地落在草地上。

  老师品尝出来的花朵味道,一定不同于同学品尝出的。我站在窗台边,看他们吃花,默默想。

  老师会把一朵花放进自己的水杯里,让花儿浮荡,像小船荡漾在银河上,这样的事,我的同学首创不出来。老师那时一定读过“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他穿着乳白色的风衣,也不扣,自学校前的青草长堤上走来,衣角飞扬,好像踏青归来的秦观。

  老师是要考大学的。那时刚恢复高考不久,千万人挤独木桥,老师没挤上,老师来到了我们这所僻远荒寂的江边学校,给我们代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场狂热的文学风暴里,老师想必一定也被濡染不浅,他常常在黑板上写自己的诗,然后带着我们读。我们读得朗朗上口,整整齐齐,心里却没头没绪。那时,我们多小啊,怎么会懂得一个满腹理想却高考落榜折身在乡下教书的年轻人的心!

  听女同学交头接耳的私下谈论,知道老师的恋爱并不顺遂,那时他已有对象,女孩却不为他所喜。课下时,我们暗暗同情老师。后来,听说老师和他未婚妻分手了,我们长舒一口气。

  在春日,把薄薄的一朵小花,摘下,放进水杯里。其实,一杯水不会因为一朵小花的浮荡而增添多少味道,他也不是贪吃一朵花来填饱肚皮。他摘花入杯,不为水,也不为花,只是享受着那样一个过程。就像古人的踏雪访梅、听雨打枯荷一样,不为一个物质层面上的抵达,只求精神世界的短暂欢愉。一朵洁白的花儿睡在清水里,像少女一样在沐浴。

  我总想,在我们这个江水环绕、蒹葭苍苍的乡下,许多人只懂得低头为衣食而奔走,只有我的老师,是那个懂得抬头欣赏春花、秋叶、月色和飞雪的人,只有我的老师在自然美景面前会砰砰心跳于是忍不住要写诗的人。

  我曾在春天放学后的平野田畴间,见他捧一本书,低头缓缓而行,且行且读。我曾在一个夏天去裁缝家取衣服时,被他逮到,他嘱我帮他送一封信给一个同样爱读书的白皮肤女孩,他还嘱我不要让女孩的父亲看到。后来略懂人事,我知道我送的不是信,而是“情书”。只是,老师后来娶的不是那个白皮肤的女孩,每想起,依然为老师怅然。

  多年后,老师不再教书,老师也不再年轻。结婚生子,养家糊口,一点微薄的代课收入远不能供养家庭。

  春天的时候,我和家人去江堤脚下采槐花,采回来当菜吃。一叠槐花炒鸡蛋躺在盘子里,我看了,不忍下箸。总觉得太奢侈太残忍,一个少女似的春天,就这样被我烟火折腾成所谓人间美食。

  旧年同窗偶尔相遇,问起老师,说是在城里做生意,一度兴隆,后来大亏,为生计所迫后来亲自下厨做吃食来卖。我听过,心里秋风生起。眼前浮现老师白皙的手指,掐花,入杯——老师把春天喝进肚里很怡然陶醉的样子。

  多希望,花谢花飞时节,有一朵花被风吹送,悄悄落进了老师的杯子里——老师忘记摘花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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