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坤

　　学校的围墙外，是成片的茶园，一直绵延至山脚。当初申请调入这所学校，当然不是冲着茶园来的，但能在书香与茶香交汇处开启另一段执教生涯，倒也不失为一桩惬意之事。特别是上课间隙，临窗远眺，起起伏伏的茶园，犹如静止的绿波一般，只需望上一眼，便会让人倦意尽消，心头也不免天高云淡起来。所谓草木润性，果然不虚。

　　但仅是远望，又怎么够呢？课余时间，我常踩着车，一头扎进茶园，四处游荡。有路的地方，是人骑车；行至路尽头，有时便干脆来个车骑人。如此这般，不出一两年，就与这片茶园混得厮熟。熟到什么程度？哪里藏着一窝艾草，哪里有苦刺心可摘，哪里有桃花可赏，我一清二楚。

　　不单自己去，每有客至，茶余饭后，我也常常添油加醋一番，直至把客人“诳”到茶园深处方才作罢。在茶园里，一群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来客多是解人，纷纷竖起大拇指，说这是原汁原味的乡村生态游，比去一些所谓的景区强多了。末了，客人兴尽而返，我也觉得脸上有光。渐渐地，流连茶园成了我待客的招牌节目。

　　近些年，到茶园的次数就更频繁了。如今我已不再与年轻时一样，漫无目的地到处播撒脚印了，而是循着固定的路径往返。选定这条路有几样好处：一是风景殊胜，颇饶野趣，又远离尘杂，能予人以“复得返自然”之乐，使人更觉文学就是这样的与日常密不可分；二是上坡路段并不陡，骑着山地车爬坡并不觉吃力，而下坡却能体验到风驰电掣的快感；三是路途适中，不长也不短，锻炼身体最是合适。每每于这条路上骑行，看到风在吹，水在流，茶在长，我的心情就十分舒畅。

　　路的中段，靠山的一个制高点上，建有一石亭，叫茗香亭，上覆黄色琉璃瓦，在这无涯的绿浪中，这一点黄显得特别醒目。我经常会在亭子里歇脚。一般我抵达这里时，茶农们刚好采完茶，与落日赛跑般，匆匆赶回家晒茶叶了，因而感觉偌大的茶园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主持落日仪式。平日里我喜欢“劳热”，但也很享受这一份难得的安静，在亭子里，我悟到人更需要独处，因为这一刻，才能够把一切不属于生命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这时的内心才是最完整、丰沛、浩荡的。

　　直至暮色渐浓，虫声密集，夜月闪出，在这热闹的寂静中，我才挥别亭子。归路上，有一眼山泉，村民们唤作“虎泄尿”，命名上与磷溪西坑的“猴泄尿”有异曲同工之妙，虽不登大雅，却也极其形象，又相映成趣。这眼泉真是神奇，即便连月干旱，它也从不枯竭断流，简直可以称为“泉坚强”。从前本地未通韩江自来水，这里日夜人满为患。如今常来的，大约只剩下些“老茶客”了。如果刚好空着，我就会停下来，顺便掬一捧凉哩哩的清泉，洗去一脸汗花，也洗去一天的尘垢，真爽！

　　偶尔早一些出门，我会顺路到一些农家棚寮坐坐。潮人是很懂生活的，只要人在，茶壶就会一直喷着热气。我喜欢和茶农们茶聊，别以为他们的眼中只有茶叶，时下通讯发达，一些农民也变得很有见识，因而每次言笑中，我不单感觉很轻松，而且不断会有所收获。这年头，常有人倡议“多闻草木少识人”，我是不完全赞成的。

　　半路上，有时我也会特意停下来，为一簇花，一堆石，或者一道“瀑布”。从前觉得特别稀松平常的事物，如今走近了，看仔细了，才发觉居然还美出了新高度。比如水浮莲花，儿时在乡村一些弃置的厕池里就常见到。有一个时期，长长的北溪河面上，也挤满了水浮莲，但恐怕鲜有人会认为它们开的花好看吧。而茶园几个低洼处静静地擎着的一朵朵水浮莲花，却一下子就惊艳了所有的时光。那种冷艳，那种脱俗，更是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孔雀，想到了凤凰……我不免又忆起钱钟书先生的话：“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再度回味，不得不佩服这话确实精辟！

　　可惜，最近几年，茶园荒芜的速度却是让人惊心的。听茶农说，一年不去打理，扑上来的藤蔓就足够织成一张厚厚的毯，把整块地盖个严严实实，把茶树活活憋死。这话让我每临废弃的田地之前，都不敢站太久，因为常有被野心勃勃的藤蔓一并吞没之虞！而如今奔忙于茶园的，又大都是些老者，这就难怪一些茶农经常慨叹，说病倒一个老人，就荒废了几块地。现在，眼之所及，也就只剩下茗香亭这一带的景致比较像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