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潜
村南有一片竹林,十余亩,曰南竹园。它是麒麟畈的食味园,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乡人除了于此挖掘春笋和冬笋之外,还可以捕捉美味的竹虫,以及夏天的破土蝉等。
夏日的南竹园不仅有竹海松涛,还有聒噪的蝉鸣,它似一张巨大的声网,铺天盖地。乡人们穿越其境,早已习以为常,仿佛没有听见。如果哪年夏天突然没有了这般的蝉鸣,说不定大家还不太习惯。作为暑假返乡度假者,我时常携一张竹躺椅,躲进南竹园,看看书,听听蝉,想想心思……说不定就没来由地睡上一二小时,以弥补晚上的睡眠不足。如果遇到什么烦恼的事儿,更是要到南竹园的,转转,走走,停停,听听蝉鸣,心里也就平静下来。然后再静静地听,静静地体味,也就越发感觉幽静了,不遂心的事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可以这么说,我在密集如网的蝉鸣中学会了安静地聆听。我于聒噪中的思维,反而变得缜密。
南竹园的蝉有多种。我能从它们的音量大小、音调高低和音色质地来感受和分辨它们的差异。我能看到实体的大约有三,一是红蝉,中等个头,几乎通体蟹红,它既不栖憩在树的高枝上,也不在树的低处鸣唱,它的声音也像红色一样,先声夺人;二是黑蝉,可近看大抵是暗褐色,家乡人叫“铁杠箍”,其声音洪亮,音域较宽,是蝉中的伟男子,你看到它们时,基本上都在高树上;第三种是青蝉,蝉中的小家碧玉,它们的音调最高,音色最为纯正。看到它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我就有了抚慰的冲动。它们让我想起京剧中的青衣,恍兮惚兮,令人迷醉——一旦喜欢上了,就不思饮食了。其实,它的学名叫青叶蝉,可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仿佛一大片森林里来了一伙气势汹汹的害群之马,片刻不到,那些绿油油的叶子就变成了枯黄色的筛子眼。我喜欢叫它们青衣蝉,这是受京剧的影响。青衣之美有如青花瓷,不妖不艳,却色度迷人;有如红尘之莲,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散发清香;有如绝域之灵芝,寒雪冰风视不在,万花皆败我独开……或许,我真的带有情感色彩,拔高了青衣蝉的境界。
南竹园虽然不大,我却喜欢在其中行走或漫步。习习生凉的清风迎面而来,令你浑身爽朗不已——不管你是朝着什么方向,感觉均为如此。这让我好生奇怪,又觉得奇妙。走的次数多了,我便生出一种特异功能来,即在铺天盖地的声网中,能够辨别出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踏在风化岩砂夹杂的泥土上发出的声响。偶尔横躺在铺满竹叶的土地上,仿佛漂流在大海上,不时闻到腐植质土壤里散发出的混合气息。这种松软而透气土地,非常适合竹子的生长,也便于蝉蛹的潜入或浮出。
少年的我,尤其喜欢于夏天的夜晚,同小伙伴们一起提上马灯,或执着电筒,蹲下身子,鬼鬼祟祟地穿行在竹林间,或疾或缓,睁大眼睛张望竹子下端缓缓蠕动的破土蝉。它们刚从泥沙土里拱出的身体,在没有蜕壳羽化之前,近乎半透明。我们称之为破土蝉,实则蝉蛹。不同于蚕蛹的是,蝉蛹破土之前,已在地下生活了好多年,少则二三年,多则七八年,还有一种美洲蝉要在地下生长17年之久。这些生存在地下的蝉蛹,随着季节的变化和取食的需要,总是不断地调整潜伏的深度。到了每年端午时节,那些已攫取足够能量的蝉蛹,会选择夜晚,破土而出,就近爬上竹竿或其他树干上,最终用两个坚硬而锋利的前爪勾住树枝,蜕皮羽化。这个过程,如果用高微摄像机拍摄下来,将是十分美妙的。也许孤寂使然,我曾于月明之夜,就着飘忽的火把,仔细观察过——一只乳黄色的破土蝉,沿着竹竿一步三磕地向上攀援,在节枝处,它停了下来,六肢紧紧地抱住竹枝,然后将两只前肢徐徐弓曲,成倒勾状……突然间,它的身体发出轻微的破裂声,整个躯体微微翘起,不停地颤动,但始终保持重心的平衡。当透明的蝉头从壳中露出两个红色的眼睛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帮助它早点破壳,结束这漫长而优雅的痛楚。可小朋友们在不停地叫唤,我依依不舍地告别现场,仿佛一场没有看完的动画电影,让我时常去想像。
回到家,祖母将蠕动的破土蝉倒进脸盆里,加少许粗盐和井水,盖上竹筛子,压上一重物,浸泡一夜。第二天,掀开竹筛子,满盆泥水,不时散发着土腥气。最有意思的是,破土蝉的六肢,个个紧缩收拢,像是人工捆绑似的。经过清洗、晾晒,破土蝉的色泽逐渐加深,放进半沸的油中煎炸,颜色金黄至褐色。油炸后的金蝉,吃法各有各的不同。那个物资贫乏时代,没那么多讲究的,孩子们直接食用,嚼得津津有味,整个村街都弥漫着金蝉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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