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一座庞大的建筑,没有围墙,没有石狮子,只横陈着一方巨石,若披襟,如坦腹,标示着它的存在。在高楼林立的大都会,在繁盛的闹市区,肯定是别具风光的一道风景。这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当我面迎台阶拾级而上,置身于熟悉的大厅,总会油然而生更在亲切之上的神圣之感。我无数次来到这里,却如同初瞻乍见,无数次怀着赤子之心诚惶诚恐仰望这神圣之都,无数次检身自省唯恐愧对这神圣之都。我的作品在这里上演,我在这里看到更多的演出,仔细一想,除了这里,我很少到其他场所看话剧,是习惯?是偏爱?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沉迷于艺术,我讨厌商业炒作。
悠悠然,钟声传来,一记,沉寂了交头接耳,二记,肇始了端坐敛神,三记,进入了屏声静息,整个剧场寂寂然,听得见银针落地声,呀,这是戏剧的期待!随着戏剧的流程,便有了戏剧的发现,又有了期待与发现的更迭,更有了危机、冲突、必需场面、高潮、突转、必演景……钟声把我们带入戏剧的世界,一个没有俗世纷扰的艺术的世界,一个彰显人性光辉的瑰丽的世界!不知不觉中,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唤醒了我,戏剧结束了,却又让我继续着戏剧的美好,我的灵魂似乎也净化了,我说过,观众的掌声交汇着崇高心灵的混响,当此际,黄金陡然失色,权势变得卑微,能感知的是精神的大境界。
钟声悠悠,回响在这里,好奇怪,又回响在千里之外。不久前,上海大剧院演出北京人艺的五部话剧,幕启之际,忽然响起悠扬而熟悉的钟声,一记,二记,三记……原来聪明睿智、机变如神的上海人,把首都剧场的钟声引到上海大剧院。他们说,人艺的钟声有一种魔力,叫演员进入角色,叫观众进入戏剧。因为第一场演出剧目是《知己》,我有幸临其境,闻其声,如故人语暖,如亲眷情长,一时间充盈着怀旧的氛围,我感动得几欲落泪,拜谢上海的知己!我又想起正在后台候场的艺术家,想起他们的劳作,他们的情怀,他们的精神,此刻,他们同样谛听着熟悉的钟声,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心中升腾起神圣的艺术。
到过首都剧场的人对钟声的体验,大致与我相似;然而君知否?还有一种声音,非观众所能尽知,那就是铃声,清脆而急促,是人艺排演场的铃声。
据老一辈人艺人介绍,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故宫处理一批库存,人艺人挑了几样东西,有舞台的幕布,有练功房的镜子,还有一只按铃,按铃派作何用?按铃置诸排演场,为导演所专用,是焦菊隐等“四大导演”的手中物。遥想当年,按铃一声脆响,排演场肃穆起来,没有窃窃私语声,没有嘎嘎皮鞋响,当然也没有手机、iPad!“戏比天大”四个字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刻在心里。戏剧走出作家平面的文本,渐渐演绎成演员立体的形象,何等奇妙!
为了若斯奇妙,我喜欢坐在导演身旁,默默凝视着,思考着。我对导演说,我愿作个哑兵,不插一句话,我无意“偷艺”,我希望从平面到立体的演绎中获取舞台感,这将有益于编剧的感悟。于是,在导演的铃声里,我得到了艺术的“特权”,我与导演、演员共呼吸、同梦想,极尽悲与欢的洗礼、形与神的张扬。这只按铃已经脱俗而净化,它是神圣的具象!可以比作达摩克利斯之剑,面对艺术,有如剑悬头上,教我们兢兢业业,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松弛、懈怠和亵渎;也可以比作西西弗斯之石,是命运施加的惩罚,也是对命运的反抗,而幸福正在反抗之中,戏剧与此相类,无法登顶的艺术如同推石上山败绩的叠加,而戏剧人荒谬的幸福感恰恰产生于负重推举之际虚幻的雄豪,所谓“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
事实上,当年的按铃早已消失在文革的烟尘里,现在的按铃是件“复制品”,无妨,月之恒兮日之升,忽忽过了三十多年,复制品也成了文物!世上多少物事,大凡经得起时间淘洗的,便腐朽也能化为神奇。我曾经好奇地审视着这只按铃,虽曰替代,略无刻舟寻剑的憨傻,倒有薪尽火传的真诚。铃声一响、再响、三响,排演、休歇、排演,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戏剧从排演厅转入大剧场,铃声让位给钟声,否,铃声升华为钟声。
人艺的排演场,铃声清脆而急促;人艺的剧场,钟声有三记,悠扬,绵长,沉宏而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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