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我想在一年的节气里看望24座老房子。爬满青藤的老房子,看什么?看一个人从前的风光荣耀,屈缩隐忍。
一座老房子,春天宜访厅堂,天空似有惊蛰隐约的雷声,一枝晚梅,旁逸斜出,花影映轩窗;夏天宜访书房,小暑傍晚,清风习习,执卷而读,“窗临水曲琴书润,人读花间字句香”;秋天宜访库房,寒露凝霜,稻秸在野,颗粒归仓;冬天宜访厨房,小雪天,冷风嗖嗖,家人围炉而坐,食得蔬蕨饭家常。
一段一段,首尾相衔,在24段节气里,素履以往。每间房子里都曾住过一个人,留下过这个人的气味。房子保存得住冷落、寂寞,保存不了笑,访老宅子时,如果不关注曾经住过的人,等于没去老宅子。或者说,宅子只是一处仿古建筑,看上去比老宅子还要“老”,里面从未住过人。
为何只看24座,不看更多的老房子?24座老房子,浓缩了24个人,24段节气。比如,老房子曾几经易手,一个家族由盛转衰,看望老房子,有24段成功或失败,这就够了。
24座老房子,足以看出许多人的一生。
在老房子,保存最久的是石头。门枕石,给门当枕头,砌房子时就有了。当然,人待在宅子里的时间最短,像收麦子,收割了一茬又一茬,人待一辈子,比不过一块石头或一棵树,但到过古宅的人,没有哪一个愿意背着一块石头回家。
人坐着的时候,有一个坐标,就像以前电影院里,几排几座,有一个座位。坐在不同的座位上,从不同角度,把这个世界静静观赏。
在明代住宅里,我遇到古人的后裔,一位74岁的老奶奶,她静静地坐在第三进堂屋中央。跟老奶奶说话,她愣愣地看着我,反应有些迟钝。毕竟是年岁不饶人,沉陷在旧时光里。
从前的旧时光,在那些木格门窗上,水墨点濡过今天的清风明月,就一定点濡过从前的清风明月。有些尘埃还在那木地板缝里,人踩过地板,发出啌啌的声响——老宅的那些事儿,在地板之下,离地面一公尺距离。
老宅的背影在哪儿?大概是那些枯细的小草的瓦楞间窸窣,在那些一层又一层的墙缝里,用指尖去抠,那些砖泥竦竦而下。
24座老房子,像24段节气。雨水、惊蛰、清明、小暑、立秋、冬至……寒暑易换,阴晴圆缺。
在老宅的月芽池看白雪红鲤。这时候,园子里草木萧条,花池四周凝结了浅浅一层薄冰,好在池子中央,留有一处冰层罅隙。红鲤出现了,一大群,从池底轻轻升上来,不着急,圆嘴噏合,像一片浮动的红色影子。
一尾灵动的艳红或桔红,给视觉舒服的感觉,红白相衬,动静相宜。水瘦山寒,眼睛有些寂寞,滑润艳红的鱼,就在一扇方格花窗上游。或者,一个人扭头观望的肩上缓缓摇弋。
老房子里养明艳的鱼,不知是谁的构思?宅子的主人大概是位文人,或者曾有文人住过。冬天,园子里花树寂寞,只有红鲤才有快意,水要至清,一池乱红。
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撑一柄诗意的油纸伞,行走在扬州的雨巷。巧的是,一位友人的家就住在东关街的一条小巷里,去拜访过几次,院子里长满花,让我领略到维扬人家的居住格局。
在古城的幽巷漫步,我还顺便走访了卢氏古宅。这座晚清“盐商第一楼”,前后九进屋宇,大红灯笼在廊檐下高挂,喜庆氤氲;一缕缕长春藤,为青砖黛瓦披上碧纱。走进后花园——意园,兰馨桂馥,一汪碧水,微风吹皱,一只船舫意欲野航。此时园子里,片石写意山色,点水立意湖光,寸草留意人情,花朵会意炎凉,小意园,藏大意。饥时、饱时、醒时、醉时,得意、失意,何必在意?园中一方石刻“花随四时”似乎点破禅机,人处何际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随遇而安,抬头看花,肩落一片树叶。
24座老房子,有24个开头,24个结尾。
一个冬日下午,我从南京西路往静安寺方向,踽踽独行。一抬头,常德公寓就在眼前了。
与张爱玲不期而遇,我在这栋公寓门前,停下脚步。门,虚掩着。想象着公寓里的生活,房间里,天花地板、壁炉、嵌式门窗,以及桌上那盏泛着铜绿质地的台灯、一支静谧的派克金笔……那时的张爱玲端坐在旧时光的临街落地窗前的一张藤椅里,看大街上熙来攘往,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咣当咣当地驶向远处……
每间房子里,都曾经住着一个人,映有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和对远处的瞭望……房子永远不会被一个人所拥有,一个人搬走了,房子里留下这个人的气味、影子和叹息。所不同的是,窗台上有一盆花,依然在不同的时间里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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