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少年时候，听三国，只觉烽烟散乱，曹操奸计棽棽然。那时双眼盯着的，大约都是人物身上最亮的光斑；而在经历了烟火熏沐之后的中年，再读就有了新发现。风烟暂息的细节里，枭雄也是活生生的人，有立体的棱面。

　　抑郁或怅惘的时候，喜欢读一读《三国演义》四十八回“曹操月下长歌”。那情，那景，那英雄的长歌，有纾解胸中块垒与抑郁的功效。

　　那是公元208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夜，月色皎皎，如同白日；月光如练，漂白了江水。曹操的战船缓缓行于琉璃般的江面上。

　　他站在船头，看四围山色如画，东方平原苍茫，脚下一江水流。山水峻美，风物可爱，但这还不是曹操心中那一轮“月亮”；社会清平，百姓和乐，才是他向往的大风景。曹操回想自己一路来的征闯杀伐，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胸中诗意不禁如流如湍。豪饮三杯后，他仰首对月朗朗长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样的一咏三叹，意味幽微不尽，一读再读三读，也会跟他一起心胸贲张。杜康，明月，朝露，山水，这些鲜美的物象，被曹操涂抹了一层特有的情义，透露出他对人才贤士的渴望。

　　而这首诗，实在是他政治宏图的诗意呈现。他三次颁布求贤令，遍访贤士；连敌方阵营里的人才，也用尽手段去挖墙角。为笼络关羽，金钱、美色、高官，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为争取徐庶，礼遇、利诱及至欺骗，心机费尽了……他帐下，有荀彧、张辽等一大批文臣武将，人才的数量与质量，远超过了吴和蜀。“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他下手就掐紧了做大事的七寸！他以法令形式，规定唯才是举，使之成为一种制度；而刘备此时，还忙着以桃园结义的私人感情，笼络人心呢。

　　文才泱泱， 武略滔滔，曹操的月亮，是求贤若渴、铁腕才情的皓月。

　　当时的情势，论势力，曹操在诸雄中最弱：相比袁绍，他缺乏家族世系的支撑；不似刘备，有悠远绵邈的帝王谱系；也不如孙权，尽享父兄创下的煌煌基业。但一统河山，是他不能放下，也不想放下的；他只能仰仗自己，自创江山，自铸伟词，以铁腕才情推动“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国家走过乱世。

　　也许，因为心中这轮皓月的照耀，他才会将汉献帝把持于股掌之间，二十五年，好吃好喝，以礼相待。他的意愿是扫平天下，统一六合；但是遭遇了溃败，也颇能稳住心神儿。他当然愿意做皇帝，但他绝对不纠缠于做皇帝。他心间挺立着整个江山，所以也容得下一个汉献帝。

　　那时，谋士陈群建议曹操“汉室已终，宜登大位”，取而代之，合情合理。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做过很有趣的论断：“当曹操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当时的汉献帝除了一件褴褛的皇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像这样一个皇帝还能从他手里‘篡’到什么？曹操的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不是从姓刘的手里接受过来的。假如曹操痛痛快快披上皇袍，谁能说他不是太宗高皇帝？就因为他把皇袍当作衬衣穿在里面，反而被人抹了一脸白粉。”

　　对手孙权也曾上书向曹操称臣。曹操一笑，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孙权是要把我搁到炉火上烤一把呀。孙权使坏，曹操自不会上当。他深知，自己一旦称帝，政治上就会处于受攻击之地，一统大业，会变成流烟浮云。

　　曹操小心呵护着自己的江山梦。它像明月一轮，常在，常亮；一地微茫茫的月光，帮他铺设一条雄图天下之路；而为天下谋篇布局，结束群雄割据百姓涂炭的混乱，确乎是他最圆的月亮。

　　那个月夜，是曹操铁马生涯一个寻常夜；那轮月亮，照过曹操，照过他之后一代一代的风流豪杰。现在，那轮月，也朗朗照着一个卑微渺小的我。月亮很清美，而曹操，总似隔着云翳般朦胧。史册中的他，是白脸，是奸雄，有人说他腹黑，有人说他奸诈，有人说他猜忌阴鸷，有人说他温情阔达；而曹操，将那多面多棱集于一身，只留一个背影，背对时代，背对我们。就是这样吧，有多少功过是非，终将随着江上渔樵的笑谈，化为流水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