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生虎

　　直到刘二爷丧事办完，人们才发现“黑豆”不见了。

　　刘二爷早年丧妻，独生子刘平初中刚毕业，就去了南方做生意。那些年国内市场格外繁荣，几乎做什么都赚钱。刘平不但在南方买了房，还娶了个城里媳妇。一时间，他成了村里人人夸奖的大能人。他几次让父亲去南方享清福，二爷说什么也不答应。乡下虽然条件简陋，却是他的根。刘二爷说：“人没有根，就活不长了。”

　　刘平没办法，只好每年回乡村过年。不过，他每次都是三十回，初二走，停留很短暂。他说“生意忙，不能耽搁”，其实，这是借口。大家都知道，二爷那个城里媳妇，一直嫌弃乡下穷，待不住。

　　刘二爷一个人种地，邻居没少帮忙。后来年龄大了，使不动锄头了，也不好意思天天麻烦别人，就把地交由邻居耕种。勤劳的人，始终闲不住。二爷为人本分厚道，村里人牵线，很快在乡农具厂找了个看门的工作。自此，二爷吃住在厂里，还养了一条小黑狗做伴。

　　小黑狗刚来时，才鞋底长，歪歪扭扭，像个学步的孩子。二爷宝贝得不得了，就着毛色起了个名字叫“黑豆”。别人家养狗，倒点剩饭剩粥，胡乱对付。二爷把狗，当成了伙伴。这也难怪，二爷原本是勤俭人，一个人过生活，哪有什么剩粥剩菜。他每做一顿饭，都捎带上“黑豆”的伙食。吃饭也没有先后之说，一人一狗，同一锅饭、同一道菜肴。吃完了，“黑豆”就趴在二爷脚背上，养精神。

　　“黑豆”渐渐长大，一身黒缎，柔顺光滑。它和刘二爷形影不离，竟成了二爷好帮手。每天上下班，“黑豆”必定坐在厂门前警戒。厂里上下，它都熟悉，遇见了，耷拉着舌头、摇摇尾巴，打个招呼。看到陌生面孔，它立马竖直耳朵，汪汪吼两声，向二爷传达警讯。那笔直的身姿、威严的表情，堪比一名卫士。

　　“黑豆”真正让大家刮目相看，是在那个夏夜。那晚，天气炎热，刘二爷巡视到后半夜才休息。他休息了，“黑豆”并没有懈怠，继续在厂里巡逻。凌晨三点，二爷突然被惊天动地的狗叫声惊醒。“黑豆”一马当先，领着二爷直扑材料仓库。仓库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透过窗户，老化的线路像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金蛇，在屋顶攒动。二爷一边奔向配电房，一边拨打报警电话。消防车呜哇呜哇地来了，十分钟不到，火势就被控制。清理现场时，官兵们吓出一身冷汗——仓库堆满油漆，若不是报警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事故消弭，厂长格外开心，大手一挥：“奖励有功人员一千元。”会计小心翼翼地问：“奖给谁？老刘还是‘黑豆’？”厂长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给老刘，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他们确实是一家人，连刘二爷回家，也是“黑豆”冲在前面。一晃就是十年，这期间，生意不好做，媳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刘平连过年都懒得回了。刘二爷渐渐苍老，“黑豆”也显出疲态。两个不同类别，却一样心态的生命，彼此珍惜与守候。

　　刘二爷无疾而终，人们都感到讶异。“黑豆”那么灵性，居然没为主人嚎一嗓子。它就那么坐着，像笔直的卫士守在刘二爷门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个儿一座石像。和它一样铁石心肠、挤不出一滴泪的，还有城里媳妇。城里媳妇阴沉着脸，哐地一脚，踢“黑豆”身上，“连狗都傻了，杵在这里干什么。”“黑豆”不吭声，像个体弱多病的老人，慢慢爬起，走回原地。“咦，你还来劲了。”媳妇火冒三丈，一脚接一脚，往”黑豆”身上死命踹。“黑豆”摇摇摆摆，硬撑着不倒地。人们的眼光充满不舍与不忿，刘平终于爆发：“你他妈的，和一条狗较什么劲。”媳妇抬头想骂人，看刘平血红的眼睛，努努嘴唇，走开了。

　　出殡那天，刘二爷的灵柩刚离开家门，“黑豆”仰天一声长嚎。凄厉的声音，刺破唢呐、长号，扎进人们心里。人们摇头叹息，没有了刘二爷，它的日子怎么过。从墓地回来，人们纷纷散去，只留下组长和几位村民收拾场面。一位村民突然惊叫：“‘黑豆’不见了。”城里媳妇撇撇嘴：“一条老狗，管它那么多。”组长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对刘平说：“伢子，这些年，你一直没空回来，多亏……”“多亏你们照顾是吧？”媳妇抢过话头，“需要多少钱？我给。”说着，她开始掏衣兜。村民愤愤不平，刚要回击，组长摆摆手，继续对刘平说：“这些年，多亏‘黑豆’陪着你爸。要不然，他一个人，日子难熬呢。”刘平羞愧地低下头，媳妇却不平：“一条破狗，值得这么恭维。”村民终于忍不住：“有时候，狗比人还通人性。”

　　“黑豆”第三天才算真正失踪。刘二爷下葬第二天，它还去了厂里，照例站在厂门口，看工人们上下班。人们既惋惜又惊喜，它终究回来了。然而，从那天晚上开始，它真的不见了。

　　“黑豆”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了好多天。它趴在刘二爷坟头，像活的一样。人们感伤的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黑豆”没去过墓地，怎知道主人睡在那里？它那么灵性，恬淡的睡姿，和小时候趴在二爷脚背上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