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棱爬刺”与“骑龙置鹿”

　　曾楚楠

　　猴，指猴子，《吕氏春秋·察传》已有记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与狗则远矣。”“猴”字还指动作，谓屈身攀援，侧身依倚。成市于乾隆年间的《红楼梦》第十四回：“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七回：“家人媳妇丫头养娘终日猴在那秋千架上，你上我下，我下你上，循环无端打那秋千顽耍。”潮语亦有“猴”字，义同（始于什么年代，未明）。“猴棱爬刺”（潮音读为[猴龙百妻3]，“苦刺心”，潮人口语谓“苦[妻3]心”，可证）。意思是：像猴子一样，“猴”在枝棱上面，专找有刺的枝条爬动。喻像孩子一样好动。

　　林伦伦兄的《潮汕方言熟语辞典·惯用语》（海天出版社，1993.7.）作“猴龙爬胜”。蔡英豪先生的《潮汕辞典·生物·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12.）作“猴灵爬圣”，并在释文中说：“猴，双关，原作猴子解（名词用），又作攀解（动词用）。灵，均指精通者。爬，爬上高处。‘圣’，读福佬音‘胜’，指险处。猴灵爬圣，指少年儿童攀爬嬉戏。”林、蔡二君均是澄海籍人，亦许澄海县谚皆读“猴灵（龙）爬胜（圣）”，但潮安县谚读为“猴棱爬刺”。再深究一下，熟语（包括成语）音节点即二、四两字必须要同类同属且铢两悉称，如星移斗转、山穷水尽、车殆马烦、车辙马迹等等（参见拙著《识小杂录·灶鸡、灶马与蛛丝马迹》），做到严丝合缝、入情入理（林著《辞典》录有“猴墙爬壁”词条，“墙”对“壁”，“猴”对“爬”，可谓没有“畸轻畸重”之嫌。）反观“猴龙爬胜”、“猴灵爬圣”二词条，以“猴龙”对“爬胜”或“猴灵”对“爬圣”，反不如“猴墙”对“爬壁”或“猴棱”对“爬刺”更工整、浑成。而且像蔡著《辞典》释文所说的，有套用“福佬音”之痕迹，故不如以“猴墙爬壁”或“猴棱爬刺”为准。

　　潮谚又有“骑龙置鹿”一个熟语。“龙”指“真龙天子”，喻帝位。《史记·孝武本纪》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颔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从官从上龙七十馀人，龙乃上去。”后以“骑龙”喻皇帝去世的典故（后代亦指大臣杰士逝世）。宋·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结尾以歌祀之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此为“骑龙”的出实。

　　至于鹿，说起来话就多了。

　　鹿与“禄”音同，故引申为政权、爵位。《史记·淮阴侯列传》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裴骃【集解】引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成语“逐鹿中原”、“鹿死谁手”之出处）

　　道家传说的仙人、隐士多称与“鹿”字有关的人名。如汉·刘向《列仙传·鹿皮公》谓：“鹿皮公者，淄川人也。少为府小吏木工，举手能成器械。岑山上有神泉，人不能至也。小吏白府君，请木工斤斧三十人，作转轮悬阁，意思横生。数十日，梯道四间成，上其㠌，作祠舍，留止其旁。绝其二间以自固，食芝草、饮神泉。”其以鹿皮制成的夹衣称“鹿皮袷”。用鹿皮制成的帽子称“鹿皮冠”，用鹿皮制作的头巾名“鹿耳巾”……

　　佛家谓以羊车喻“声闻乘”（小乘），以鹿车喻“缘觉乘”（中乘），以牛车喻“菩萨乘”（大乘），见《法华经·譬喻品》。南朝·宋·谢灵运《缘觉声闻合赞》：“诱以涅槃，救尔生老。肇元三车，翻乘一道。”唐·李白《僧伽歌》：“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王琦注：“三车，谓羊车、鹿车、牛车也……当是谓三兽之力有大小，三车之载有多寡，喻三乘诸贤圣道力之深浅也。”指修行佛法之人为“三车客”。

　　据《法苑珠林》卷十三所载：“自鹿树表光，金河匿曜。故像法众生，归向有徵。”因释迦牟尼（俗称“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因称此树为“鹿树”。

　　佛经中所说的仙女称“鹿女”。事见《杂宝藏经·鹿女夫人缘》：“有国名婆罗奈，国中有山，名曰仙山。时有梵志，在彼山住，大小便利恒于石上。后有精气，堕小行处，雌鹿来舐，即便有娠。日月满足，来至仙人所，生一女子，端正殊妙，惟脚似鹿，梵志取之养育长成……此女足迹，皆生莲华。”此文虽荒诞不稽，但记载于佛经中。

　　看来，不管是儒、释、道三家，都与鹿有缘。尤其是世人社会，无形中达成了共识：皇帝乘龙，神仙骑鹿。（如《汉武故事》描述“西王母派使者乘白鹿前来告诉汉武帝：西王母要来做客。”晋·干宝《搜神记》记述“南斗（南极仙翁）注生，北斗注死”时，南斗骑的正是白鹿。等等。）至于“置鹿（䍡）”一说，还须追溯到战国初成书的《国语》。

　　据《国语·鲁语上·里革断宣公罟而弃之》记载：

　　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曰：“……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禁罝罜䍡，设穽鄂，以实庙庖，畜功用也……”

　　（意为：鲁宣公在夏天到泗水深处撒网捕鱼，里革【鲁国太史，名尅】）把鱼网撕破扔了，说：“这是为助于鸟兽的生长，水中的动物怀子时，管川泽的官吏便禁用大大小小的鱼网捕鱼，只让安设陷阱【穽】和捕兽器【鄂】，捕取鸟兽来供应宗庙和厨房的需求，[让水中的动物生长繁殖]，来蓄积物产，以备享用……”译文据薛安勤、王连生《国语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4.）

　　《鲁语》共收录了里革的三篇文章：《里革更书逐莒太子仆》、《里革论君之过》和本文（前两篇因与题旨无关，从略）。生动地塑造了敢于“以死奋笔”的鲁太史里革违抗君命的直臣形象，再现了历史，亦一定程度地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对开明的贤君贤士寄予了赞美。（即如上述所引的文章，篇末赢得了鲁宣公“不亦善乎”的赞语）不过，由于时代的诸多因素，《国语》又太费解了。且如与题旨有关的“水虞于是禁罝罜䍡”一句，“水虞”是官名。《礼记·月令》：“（季冬之月）乃命水虞渔师收水泉池泽之赋。” 罝（同“置”，有张网捉住；设置、备办之义项）。罜䍡dúlù（潮音[肚鹿]），小型鱼网。故此句译文为：“管川泽的官吏便禁用大大小小的鱼网捕鱼。”难度确实不小。

　　鉴于战国初《国语》的文句这么费解，既然“皇帝骑龙，神仙骑鹿”很早以来已达成社会的共识，因此潮谚便把“䍡”、“䍡”字改成接地气的“置鹿”二字而成“骑龙置鹿”这一通俗易懂的熟语。意为：学名人的皮毛，喻好高骛远。顺便说一下，有人把“置”写成“戴”字，（潮语白读音确有读[蒂]者，如戴上帽子读为[蒂帽]。）但这样一来，“置鹿”变成“戴鹿”，意思殊不可解，还是以“骑龙置鹿”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