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里的旷古温良意

张翼

　　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面有很多三，比如，从大的方面说，百草园、三味书屋，还有三味书屋后面的园，是一个可以来回横条的三步跨越；三味书屋的位置，是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三味书屋”的匾额下有一幅画，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肥硕壮大的鹿、苍古瘦硬的树，再加上前面让孩子印象深刻的黝黑油亮的门，又是一个三元组合。“我们”对着画行礼，第一次拜孔子，第二次拜老师，其实还有第三次，那就是拜“自己”，答案就在先生那一句“读书！”之中。问道求师、读书求知，学至圣先师，学自己老师，到最后，都得自己为师“读自己”“度自己”，用民间俗话，凡事靠自己，用流行的话说，要有内生动力。

　　偷懒躺平逮着机会就出去玩的孩子们，通常的玩法是老三样，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捉了苍蝇喂蚂蚁；花坛、腊梅，都是静物，爬是动态，一串接，就活了；地或桂花树是静物，蝉蜕是动物，一寻，就活了；苍蝇、蚂蚁都是动态十足的活物，一捉、一喂，两边就建立了一生一死的生命关联。以人为中介，静物与动物、植物与动物、动物与动物都由此建构了生生不息的关联，实则所说的，正是天地人三才在生活中在孩子们的“童话世界”里的一一展现。

　　这么找三，有点累。至少说明经典重读，可以找到一种别样的美感。不妨再来一点反其道而行之的读书法。先别带着鲁迅先生已有的价值判断，再看看大家被老师喊回教室之后，孩子们所读的书，居然都不一样。是自由选读，谁爱读哪本读哪本，爱哪篇读哪篇。

　　听听，“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论语》里面的话。

　　“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幼学琼林》里的断句是“小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这是《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中的记载，原文记载是，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八岁小孩，这么伶牙俐齿、锋芒毕露，大人开个玩笑，你这嘴里怎么开了个狗洞呀，孩子说，就是为了让你这等人从中进进出出呀，话是够狠，但有点太狠，不幽默，跟现在网上不少短视频段子手教孩子“学坏”一样，不纯真，也不太好，有点像孔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种反唇相讥的意味，这典故也是出自《世说新语》，是在“言语第二”篇。小时不识月，再读鬓已苍，《世说新语》难道是本“杠精教科书”？

　　“上九潜龙勿用”，有人说是鲁迅故意写错的，是把《易经》里面乾卦六爻中的第一爻的名称和断词“初九，潜龙勿用”，和第六爻的名称和断词“上九，亢龙有悔”，给杂糅起来错接起来使用。这多少有点像过度解释。不存在作家本人故意写错的问题，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那孩子本身拿的书上就是这么印刷的，买的是盗版书，但念的很认真；第二，那孩子手里的书也对，但他看错行了，按现在的简体横排看，“上九”和“潜龙勿用”就在上下行，紧挨着，那么考虑到鲁迅先生小时候读的都是繁体竖排书，那么可能离得更近，更容易混淆，孩子看错，也情有可原。就是童趣而已，没那么多道道。

　　“厥土下上上错厥贡包茅橘柚”，出自《尚书·禹贡》，如果和有关“原文”一对，好像还是有缺字、串行，断句则是两字一顿，孩子们连起来也符合“读书腔”。掉字漏字、读串行，有点一知半解、踩着蒙着读，古已有之、至今依旧，谁也别笑话谁。具体说的是什么呢？田分九等、缴纳贡赋，甚至把橘子柚子这样的农作物也要留出一部分来交实物贡赋，很有教育意义的一则社会发展史料。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嗬……”这老师最有意思，他让孩子们都读几千年几百年历史的《尚书》《易经》《论语》《幼学琼林》，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自己呢，拿起一篇当代“散文”，清朝末年刘翰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来读，微笑着读，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地读。酣畅淋漓呀。以至于在有效的鲁迅先生的心里就种下了什么是“极好的文章”的种子。想想看，一个在家里书房办私塾的乡村“学究”，跟最初的吴用一模一样的出身底子，却“公然”在课堂上念诵起有“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的一代枭雄李克用的典故诗赋，“空怜报国无期”“临风惆怅”“问英雄今安在”的情绪里又何尝没有山河飘零、人世蹉跎、百无一用，“鼓角灯前老泪多”的家国之痛、不遇之感呢？

　　只想着到百草园或屋后的园中尽情玩耍的孩子们，又如何能够真正懂得。这位似乎从未真正发火的先生，内里的情与热，何所托付，从何说起，如何传承，堪称旷古温良之意，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且各随个性，顺天成才吧。这也许才更显得鲁迅先生的深刻和传统岁月的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