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维坤

　　每有客至，市场上多买几个菜，厨房里再一阵子忙活。菜上齐后，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主人不必有太多的客套，客人也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自在，主客双方，敞开肚皮，尽欢而散。这样的场景，已经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生活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于家里设宴请客，确实有诸多麻烦，且不说前期煞费心思的准备，或者炉灶间的一番手忙脚乱，单就饭后的收拾残局，就让人生厌。即便如此，我宴客的首选，仍是在家中。总觉得厨师们普遍存在着一种心理，或者说是执念吧，一门心思只想着要降服客人的味蕾，惯用手法，又多是借助各种乱糟糟的配料。特别是过量添加之后，就像妆容化得太浓或喷洒过多香水的女人，结局总是适得其反。又听过有人调侃，把书法家的字与厨师的菜相提并论，认为两者的弊病，皆按部就班，千篇一律，缺乏个性。这些，当然都带着偏见，又似乎不无道理。

　　在我看来，家宴才是最高的礼仪。只要彼此关系熟到一定程度，时间上也允许，我还是热衷在家里宴客，自己掌勺，施展一番。感觉这样子吃得更舒心，也更具诚意。就像这一回，友人约饭，电话里我跟他说，别出去了，全家人都到我家里吃吧。我素来最倾心于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小聚，仿佛唯有如此，方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聚餐。

　　我的厨艺，很多朋友都曾领教过，他也很是期待，我们三言两语就谈妥了。我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请他明早帮我摘一束芥蓝。我们村历来有“青菜之乡”的美誉，村前这一大片田园，土质肥沃疏松，青菜的长势很是喜人。特别是喝着韩江的支流北溪河的河水长出来的芥蓝，更是远近闻名。而各种蔬菜中，友人一家子恰好独嗜芥蓝，可谓百吃不厌。几回一起在外面吃饭，进入光盘阶段，他总是把那盘芥蓝抢过去。潮汕地区盛产芥蓝，潮汕人也都特别爱吃，但像他们一家，天天吃顿顿吃的，还是较为少见。既如此，明天我要让友人全家都吃得尽兴。记得宋太宗赵光义曾问翰林学士苏易简：“食品称珍，何物为最？”苏易简答：“物无定味，适口者珍。”这话甚得我心。我的待客之道，是宴客的菜式，贵重与否，并非首要，客人喜欢，方为关键。

　　翌日一早，到达父亲的小菜园时，一大束芥蓝，已静静地躺在篮子里，大小均匀，像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捆筷子，叶子上还缀着细密的露珠，模样十分诱人。父亲说，清一色是割过后刚长出来的第一批芽，夜露未开时，就摘下来的，保证好吃。美食之旅的开启方式，向来因人而异。晚上，就全靠芥蓝这张底牌了。

　　掌灯时分，其他菜已陆续上桌。统共才六个人的饭菜，没多少可以忙的。最后一盘，就是清炒芥蓝了。这是今晚我心目中的压轴菜。我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超常发挥，让这道菜闪亮登场。先加入植物油，再加入一小勺猪油。猪油是这道菜的灵魂。芥蓝本身略带苦涩，猪油的香气，刚好能完美地将其压住，吃起来也更加爽滑。现在大家的饮食习惯多偏于清淡，纯粹用猪油太腻人，所以我一般是两者混用。眼看油温差不多了，先撒一小撮蒜末，紧接着芥蓝便隆重进场，同时沿着鼎的四周淋上开水。三个步骤，一气呵成。接下来加盐，翻炒一会儿。加适量鱼露，再翻炒两下。加些白糖，把残存的那丝苦涩味追杀净尽，再象征性地加点味精，又翻炒两下，便大功告成了。程序并不繁复，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知何时，友人已踱进来，站在我身后。我拿不准他是因为肚子已经饿了，还是自从见了父亲种的芥蓝后，就开始坐不住了。刚装完盘，他二话没说，就接过盘子，跨出厨房，直接摆放在他们一家人前面。即使是做客，也毫不掩饰对芥蓝的那种馋。

　　装盘的时候，就隐约发觉哪里不对劲，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及至坐下来，夹一根入口，马上就证实了我的预感是准确的。口感方面，稍为干涩，不如往回那般爽脆嫩滑。咸度似乎也稍微过了头。过去，也偶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主要是市场上买回来的那些芥蓝，要么品种太次，要么储存时间过久，说穿了，都是食材的原因。父亲种的，是一种优质的芥蓝，茎细而长，叶短且小，炒时根本不用切段，整根爆炒即可。因为谙熟其脾性，火候方面也易于掌控，炒了这么多年，我极少失手，也越发自信了。它们总是表现得很配合，在我的用心指挥下，精准地顺着某道轨迹，一步步地实现华丽转身。

　　这世间所有的成败，都是有迹可循的因果。问题究竟出在哪？我又夹起一根，仔细端详着，慢慢地就明白过来了。到底还是我大意了，今天这盘芥蓝的量，比平时多了许多。其他各个细节，包括用油量、精盐量等，我都作了相应的调整，唯独刚才加上开水时，没有多倒一些，导致芥蓝吸水不充分，灯光下，明显缺乏应有的光泽，怎么看都像一个过度劳累的人，即便强打起精神来，那一份疲态，还是无法藏着掖着。总之，一个小小的疏忽，整个菜的走向，就都不对了。

　　客人的筷子频频伸过去，连连赞叹：“好吃好吃，比外边的好吃多了。”高高隆起的一大盘芥蓝，很快就被消灭了一大半。还好还好，看起来，他们还蛮满意的。虽然如此，我的内心仍不免留下些许遗憾。很多时候，我们越专心致志，越谨小慎微，想把事情做到极致，最后的结局，可能反而会滑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