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雪征

　　母亲脑中风住院，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

　　母亲出院后，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每次从老家的县城请假过去帮忙照顾母亲，发现父亲总是在收拾房子的一些物件，还悄悄打包着衣物啥的。

　　弟弟偷偷告诉我，说父亲最近越来越变得难以沟通了，他总嚷嚷着要搬回老家去养老，说老家的空气很好，山泉水甘甜，适合老人家居住。

　　我说，老家还有家吗？

　　弟弟博士毕业后，留在了广州的一所大学教书。父母亲卖了老家的两套房子，跟随弟弟去广州一起生活。

　　如今，老房子早已易主，老家已经是回不去了。当初不是说好了要留在大城市养老，连祖屋都卖了，不打算要回去的呀！

　　怎么突然变卦了？又要回去了？

　　弟弟说他也一头雾水。他发现父亲自己偷偷把这些年两夫妻的积蓄都归置在一张卡里边，还偷偷打电话给老家的三叔，让他帮忙在老家重新置办一处房子，说准备要搬回老家居住。

　　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城里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

　　你要带母亲一起回吗？母亲的病怎么办？母亲天天要吃药的呀！

　　父亲说，老家也有医院，老家的药店多的是，现在通讯和快递业这么发达，要买啥药都不难。

　　弟弟又偷偷打电话给我，说发现父亲半夜打电话，咨询老家三叔关于老人身后事的事情，还说什么买墓地之类的。

　　那一次，弟弟平生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了正面的言语冲突。

　　一整天的雨淅淅沥沥。父亲一天未归，手机也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弟弟很是心慌，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赶紧打电话给父亲，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弟弟撑着伞，跑出去四下寻找，去了好几个父亲常去的地方，未果。

　　他担心母亲，又折回来。夜晚，雨还在下，夜深了，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望眼欲穿，一夜无眠。一直等到父亲进门，她绽开笑脸，哑着声说你回来啦！

　　父亲轻轻把母亲掖了掖被角，轻言细语地说，没事，你睡吧！

　　母亲见到父亲后，不一会便安心地睡熟了，而且还打起鼾来。

　　我和弟弟视频，我们反反复复地问母亲，父亲要搬回老家去住，您确定要跟父亲回去老家生活吗？

　　病中的母亲语言受限，只会一直点头，态度很坚决。

　　拗不过父母亲的执着，我们姐弟俩只好把父母亲送回了老家。

　　从广州天河到老家的路程，五百多公里，母亲时睡时醒，少有的精神矍铄。父亲说母亲这段时间一直盼望着，天天算着回老家的日程，归家似箭呐！

　　父亲新买的房子，是一处十二层的电梯房，就在镇区的北段，站在自己阳台，就能看见以前的老房子，和屋后的一大片竹林和小溪。

　　父亲闲暇时，经常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母亲四下游玩，那段日子，应是母亲病后最快乐温馨的一段时光。

　　那段时间，我们姐弟俩上班都不放心，生怕会有什么差池。弟弟在客厅和房间都安了摄像头，探头连着手机，天天开着看护助手，观察老两口的一举一动。

　　弟弟说他最怕半夜电话铃响。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电话终归是响了。

　　我们都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凌晨四点，我到楼下等弟弟一家从广州赶回家中。姐弟俩见面，悲戚相对，不禁泪流。楼下已经聚集一大群家族里的叔伯与众亲戚，许多年未归家，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大家都忙碌着安排着母亲的丧事，神情肃穆，却有条不紊。

　　我们刚要上楼去，被二叔拦下了。二叔轻声嘱咐说，一会上楼，你们都不能哭，要和正常回家一样，上去看你们母亲最后一眼，你们就当你妈睡着了就好。老家的规矩，是要等明天天亮后，把遗柩搬到楼下空地支好帐篷后，然后派人到你妈娘家报信后，才能开始办丧事。

　　我们问道，事出突然，我们什么都不懂，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二叔说，你们是孝子孝女，只要在灵前守孝就行，你妈一切身后事，我们家族众亲戚都会一手帮你们搞定的。

　　我们这才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来。平日里，只要老家一有要紧事，父亲就跑到天河客运站，买了车票就往老家赶，他总说一家有事，众人相帮。趁着身体还行，有需要，是一定要回去帮忙。

　　众亲相助，家庭和睦，邻里互助，温暖接力，原来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显现出来的血脉和亲情。

　　父亲坐在客厅里默默无语，一脸憔悴。三叔和四叔在一旁陪着他，五叔一直在忙着打电话，联系这家，安排那头。

　　突然发现父亲瘦了好多。

　　一年间，终于和父亲第一次面对面坐了下来。

　　父亲说，对于你们来说，事情发生得比较突然，对我而言，我早已是心中有数。你们母亲这次的病和往常不同，我和她生活了几十年，知道她这段日子表现出来的好多迹象，其实就是一个人慢慢衰老的种种表现。她的症状，就像是一盏油灯慢慢耗尽后，油尽灯枯了。其实，你们母亲是有预感的，所以，她一直是想要回到老家来的。外面的世界，就算再繁华，都不如老家旧房子的一砖一瓦。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终究是还要回来的，叶落归根嘛。好在还算及时，你们母亲也算是度过一段最后的好时光。她是带着微笑走的。她很满足。

　　我们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一时无语，却已泪水盈眶。

　　父亲接着说，好在是回来了。好在有这么多的叔侄亲朋，我们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要给你们母亲办丧事，有好多的繁琐事，要去居委开证明，要去原来的单位报备，要请什么人，要怎样办丧事，全凭眼前这群亲戚了。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说，亲戚朋友要多走动，亲情很重要，你们看，遇到事情，一有需要，一呼百应，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不由得佩服父亲的魄力，他其实早已经预知到母亲病情的严重，他甚至早早想好了退路，他甚至老早就偷偷地在老家买好了墓地。

　　父亲说，人啊，其实就是一片飘落的枯叶，掉在树木根部，重回泥土，那就是归宿。客居他乡的人，终要回到本土。我们夫妻几十年，我猜得出你母亲的心思，落叶归根，当归则归。那是你们母亲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