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莽草》剧照

　　多年以前，参加一次剧作研讨会。会上，一位大家滔滔不绝说着滇剧《水莽草》，道尽其好，称尤其出自云南，更为难能可贵。他对《水莽草》的评价当时是入吾心脑的，可没有读到剧本，只能从他的口中知道其好，而不知道其为什么好？为什么值得如此好评？

　　多年以后，偶然的机会，在《百部优秀剧作典藏》（全书合十卷）中终见真迹。此书系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戏剧家协会精心选编出版的一百部戏剧作品。能得入选该书的，绝非等闲，《原野》、《茶馆》等经典名剧领衔，《于无声处》、《金子》、《金龙与蜉蝣》等名作充盈其中，《水莽草》忝列于目录之上，足见其成就之高，足见当年那位大家所言非虚，所见何真，似于层层泥土覆盖之中发现闪闪发光的金子！如今能得看到剧本，无意间竟勾起当年那位大家演讲时激动的情绪。

　　滇剧《水莽草》，讲的是亘古的话题，婆媳关系的故事。丽仙嫁入老茂家，成了茂壮的妻子，作了老茂家的媳妇。娶入嫁出，本是人之常情，不是常情的是寡居多年的婆婆茂母，这让人不禁联想起《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之母，为了不让儿媳夺走心爱的儿子，忍心将一对年青的夫妻活活拆散而留下千古的悲歌。茂母会不会如焦母？如果如得彻底，那么这戏便没有什么看头，到底拾人牙慧重复前人的故事。好在有的如得一脉相承般，有的却有所改变。正因人物有其独特的视觉，才能成就经典。

　　潮州有句俗谚，细无熨，大出骨，意思是父母要在小孩小的时候规范其言行举止，如果没有的话，等到长大，便可能做出不符合世事人情的事，这话用于剧本之中似乎也适用。茂母听信村中婆婆们的挑唆，要在新媳妇入门之际便如小孩一般开始“熨”，“熨”的目的可想而知，就是要新媳妇从一进门便听话，保证今后凡事顺从婆婆的意思来做。

　　不是茂母一开始便想恶心儿媳，如果娶儿媳是为着让自己恶心，那么你居心何在？又有谁愿意嫁入你的家门呢？相信任何一个新儿媳，都没有一入夫家之门便遭婆婆恶心的思想准备。其实，茂母一开始还是中意儿媳的，其一她家不需要天价的彩礼，其二丽仙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其三儿子是真心实意喜欢丽仙。

　　可事情就是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刚过门的丽仙向婆婆敬茶时因碗烫，水洒茂母一身的同时也烫红了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此时茂壮没有顾及母亲而心疼新婚的妻子。儿子的这一行为，让母亲感到莫名的失落，也许从这一刻起，在母亲的意识之中，儿子娶了媳妇，便开始忘了娘，一直爱大惜大的儿子就要归属别人，心里的落差陡然升起。茂母这一失落感非同小可，直接导致拱火的婆婆们挑唆的进入，由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家道也便开始不太平。

　　怪儿媳菜不可口，嫌儿媳埕扫不净，责儿媳鸡不下蛋，遣儿子外出务工。茂母一系列的举措，步步升级，尤其遣儿子外出务工，生生拆散新婚燕尔的夫妻，不知何日是归期的分离，让丽仙感到比当年失去父母时还要绝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境地。

　　茂母对儿媳的“熨”，本是无心，可婆婆们的不时拱火，让茂母随时改变主意，对丽仙的“熨”也变本加厉，自己“出骨”反不自知。要知道，丽仙自从进老茂家，便想做好儿媳，人见人赞的贤孝儿媳，她真诚对待婆母，可越是精诚越被认作假意，适得其反的感觉已经让她觉得做人累，做人家的儿媳妇更累。本来，丈夫在家，还可以作润滑剂，随时化解她与婆母之间的矛盾，随时可以与丈夫交流心中的喜怒哀乐。如今丈夫骤然外出，每天面对的是刁蛮的婆婆。人呀，总有一共性，当喜欢某个人时，便认为他什么都好；当憎恨某个人时，同样认为他什么都不好。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是平辈的话，那还好些，视而不见可也。可偏偏丽仙是儿媳，她必须尊老爱幼孝敬婆婆，这是她的底线，她不可能与婆婆撕破脸，而要顾及自己和丈夫的脸面，所以她只有忍。当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她能选择的就是毁灭自我。

　　婆媳之间难以调解的矛盾，丽仙的悲剧是注定的了。读至此，简洁的剧本调度才过三分之一，也即是说，号称第一女主角的丽仙就这样自毁了，戏不也完了？这可不是读者所期待的，更为重要的是，该剧名为“水莽草”，而到目前为止，还读不出剧作家为什么以之为名，其目的又何在？如今的戏又将戛然而止，剧作家到底想向读者提供什么样的看头？

　　正当读者陷于是否继续再读下去之际，千呼万唤的水莽草终于出现了，并开始发挥它的作用。本来，丽仙想投水了事，可来了喝醉酒的老草医，他说投水而死太难看，说“猪骨头炖水莽草”，便可“舒舒服服睡着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许一直向往美好生活的丽仙不甘心就这样难看地死去，她要死得优雅、漂亮、得体，于是她选择老草医的方法，暂且延缓自己的死期，也可美丽地死去，她何乐而不为。丽仙采了水莽草，按照老草医所教方法的煎煮。正要服食时，突然来了婆婆。茂母误认丽仙背着自己暗中偷食，更是生气，遂将丽仙说的汤药当补品一饮而尽。

　　剧情陡然逆转，本来想死的丽仙死不了，根本没有打算死的婆婆却要死掉，如此的突转，丽仙无异成了潮剧《孝妇杀家姑》中的颜玉梅，毒杀婆母，罪何其大！丽仙唯一能做的便是向老草医求解药。老草医回复，并不是喝了水莽草便立即就死，茂母还有七七四十九天的生命时间。

　　毋庸置疑，自嫁入老茂家便是丽仙苦日子的开始，虽然不能见容于婆婆，可她却从未有动辄离婚的现代女性的念头，她自始至终希望捱，希望从一而终。正因此，她的心是累的、苦的，但不管如何的苦和累，只有自己承受，她从来没有想过报复别人，更别说杀人。如今骤成了凶手，哪怕婆婆不会立即死去，哪怕如老草医说不会背上弑姑罪名，可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相同的痛苦二字，不同的痛苦煎熬，丽仙从此生不安宁，纵死也难瞑目。她现在能够做的，便是好好对待婆婆，让婆婆好好活着渡过这可恶可恨难煎难熬数时数日的余生。

　　茂母的心地是善良的，她也感知丽仙是个好儿媳，只不过受不了蛊惑，非要做出婆婆的架势，非将丽仙来“熨”。如今丽仙待她比旧时还要好，她更是心知肚明的，她悔悟自己先前行事的可恶。可她不知的是她食了“毒药”，不知她只有四十九天的余生。就在知与不知之间，婆媳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才感知彼此血浓于水的爱。而随着时间的一日又一日推移，丽仙的心如沉苦海不能自拔，她希望以她的死换回婆婆的生命，可一切又难以挽回。就这样，才相亲相爱的婆媳就要永隔阴阳。

　　一碗 “水莽草”，颠倒了二人的人生，给予全家难以言诉的痛苦，戏的突转，重给读者新的观读欲望，丽仙的痛苦，婆婆的理解，每一个情节都牵动着读者的心，至若茂母大限将至，婆媳抱头痛哭，生离死别。丽仙伤心欲绝时，读者也难禁感叹连声，难道悲剧就是这样的撕给人看？

　　关键时刻，还是“水莽草”发挥作用，它没有让人物的悲剧发生，“无的时候他说有，有的时候却道无。”“水莽草”没有毒，有毒辣的是人心。又是“水莽草”，又是逆转，这深藏的悬念吊着丽仙的心，也吊着读者的心，如今真相大白，戏中人团圆，读者松口气。

　　《水莽草》，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有的是一家人的家长里短，在互为约束的语境下，让读者读到可能是远古的，也可能是身边的婆媳关系故事，或许有这般的穿透力，其为大家好评，其能入选《百部优秀剧作典藏》，便非浪得虚名。

       许镇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