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南山

　　小时候，我家的蚝灰墙上挂着一个钟，叫做壁钟，木质外壳，下方上圆；白瓷字盘，铜质单摆；敲的是钢圈，声音洪亮；匣顶一匹铜马，奔腾之势。半个月上链（发条）一次，这是父亲的专职，兄长十八岁时，父亲才传授他上链技巧。

　　壁钟“马仔”的嘀嗒声，半点和整点的敲击声伴随着我成长。每天半午，总有邻居阿婆来找奶奶，问几点了？然后就回家去煮饭。

　　我家壁钟发条断过一次，是叔父把它接好。叔父三岁被爷爷卖到凤凰山，长大后师从尤崇科学习钟表维修技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才把叔父找了回来。

　　叔父也坚信这句俗话：家有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

　　高考落榜后，父亲建议我找叔父学习钟表维修技术，叔父也同意，那时候他在街道已小有名气，人称“修表老”，也叫“南山老”。

　　叔父的摊位摆在房管所门口右侧，左侧有一株古杨桃树，他的玻璃橱是用三个相框拼凑而成。我在他的右侧摆上一张小桌，叔父成了我师父，他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故弄玄虚，只淡淡说：“今晚开始，把你家中壁钟拆卸组装，一百次。维修钟表其实很简单，就是千方百计让马儿跑。”

　　叔父的口头禅：熟能生巧。我第一次拆卸壁钟，叔父在场指挥。他卸载发条原动力，自成体系，安全便捷。

　　我拆卸壁钟三个月后，叔父弄一个旧手表让我拆卸，也是一百次，然后才吩咐我旁观他排除和处理钟表常见故障的技巧……

　　我知道牵引单摆摆动或油丝轮旋转的中介零部件叫做马儿，也叫马仔，让马儿跑，是保证钟表正常工作的唯一途径。要是马脚断了、马蹄松了，就会影响钟表正常行走，也就必须进行维修。

　　至于多少钻？指的是手表而言，诸如独钻、17钻、19钻、21钻、25钻等等，是以板上的钻眼计，美观耐磨，光滑明亮，一般为红色。比如上海春蕾25钻，如下分布：发条盒2钻，头轮2钻，二轮2钻，分针轮1钻，秒针轮2钻，马轮2钻，马仔2钻，马脚2钻，油丝轮4钻，自动盘3个传动轮共6钻……

　　别看叔父摆小小地摊，也有人瞧不起，甚至提出挑战。诸如对面的猪肉门市，一个名叫海味的屠夫，他不屑于叔父总在中午向他买一角钱白猪肉用于炒菜，便轻蔑地说：“南山老，我家中有一个壁钟坏了，新丰、浮山、大埔的师傅都修理过，结果竖白旗，凤凰尤崇科自称无钟不修，到头来也束手无策。你如果能医好，一天一角钱白肉任意吃，时效一年。”

　　叔父被吊起胃口，激起斗志，他说：“经他手的钟，还没有一个不会马儿跑。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把钟抱来让我试一试。”

　　海味冷嘲热讽：“去我家里看吧，不管结果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叔父笑答：“多此一举，我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马儿跑。”

　　海味不再坚持：“好吧，我下午拿来你诊脉。”

　　中午，叔父向我解答钟表一些疑难杂症，两点半正，海味把壁钟送来了，然后站在一旁观看，害怕零部件被偷换了似的。这个壁钟为圆形红木外壳，充满包浆，光亮夺目。叔父小心谨慎拆卸后盖，居然没有单摆，而是油丝轮牵引。油丝轮的好处是不用摆正位置，放哪里、怎么放都能马儿跑。

　　叔父拆卸油丝轮和马仔后，各个轮子疲惫地转了起来，叔父检查板眼和组件后，断定：“海味，就板眼磨损程序来看，这个钟比你祖宗还老，足一百年以上。”

　　海味奚落说：“你没见的东西多着呢。快刀斩乱麻，废话少说，能不能修理？”

　　叔父不慌不忙，成竹在胸：“小菜一碟！”

　　海味摇摇头：“不要这样有把握，我听了受不了！但我先信你一回，修不好钟，我再修理你。我有话在先，钟修好了，校正误差每天不超过三十秒，算你成功。”

　　叔父大声反讥：“看你婆婆妈妈，啰里啰唆！我也不占你便宜，修好了，一口价，五元。”

　　海味拍掌，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成交！要修多长时间？”

　　“慢则半个月，快就一星期。”叔父边说边画了一张“零星单”，撕一半给海味，海味接过藏在钱包里，横过街道上班去了！

　　叔父只读两年书，他的文化知识大部分是在部队学的。

　　叔父对我说：“这个钟每一个零件都没有坏掉，可都有磨损，板眼都磨成鸡蛋形，齿牙磨损一半，轴芯磨蚀五分之一，摇一摇走几秒，不摇就停。最难修理就是这种情况，自然老化，是最考验师傅水平的试金石。你先拆卸，先洗油，然后我再露一手真功夫给你看。”

　　我点头称是，立即行动起来，先倒三两煤油在小铁盆，拆卸下来的油丝轮、马仔泡在油里，洗后晾一边，千万别把油丝弄乱。

　　我把零部件洗好擦干，叔父再检查一查，然后拿上盖板说：“你看，发条轮、二轮三轮板眼的磨损程序靠抠挤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必须从相仿的废板凿下一块铜板来补，点锡后再锉光滑。”随后又拿二轮三轮，“这两个轮齿磨损如此严重，基本失去运转功能，你想方设法把轮盘翻转过来。”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成了新轮了，“两个发条轮也如此办法。要是结果不满意，把其它轮叶也依样画葫芦。”

　　于是，我开始翻转轮叶，叔父补板眼，锉声、铁锤声、蝉鸣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海味得空便过来看一看进度，他已经被叔叔的敬业精神震撼，微笑不语。

　　经过三天奋战，壁钟损坏零部件得到修复，再洗一次油后，叔父对我下令：“组装！”

　　半小时后，壁钟零部件各就各位，装上油丝轮，上几圈发条，马儿传来嘀嗒嘀嗒响，铿锵有力，油丝轮欢愉地转，角度充分发挥。叔父接过手仔细观看，然后在板眼和轮齿点上钟油，满意地说：“马到成功！”

　　看着壁钟恢复健康，海味佩服得五体投地，满脸堆笑，竖起拇指夸奖：“南山老比凤凰老厉害！”

　　一个星期后，海味把壁钟抱了回去，一路走一路夸奖，仿佛是他自己修理好的。

　　我不解：“叔！按工程量、技术性，可以收十五元。”

　　叔父兴奋地说：“表面看，我们是少收十元，可在精神上的获取，则是无价之宝，何况他以后就是我们的代言人。”

　　醍醐灌顶！

　　一年后，我毕业了，便去三十里远的汤溪供销社楼下摆摊，开始我的人生之路，可惜三年后，我闯世界去了。

　　一晃四十年过去，叔父离开人世间也三年了，每当我看到钟表，愈发想念他，于是，我重操旧业，为的是延续让马儿跑的精神，奔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