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放

　　感动是一个让人困惑的话题。就以文学上的感动来说吧。

　　有许多小说、散文，或情节复杂，险情迭现；或清词丽句，华彩翩翩。曹植说得好：“巧言虽美，用之必灭。”你看这些写爷，使尽浑身解数，顶多送出“编故事”、“秀文采”的印象分，花无香，刀缺刃，叫人读了怎么感动得起来？其实，作品的成功与否并不关乎名片上的头衔和抬轿者的吆喝。大多数情况下，惟有心灵丰富的人才能造出文学佳作来。风云际会的沧桑感，思想体会的深广度，“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艺术功力，自然合力催生出作品感动人的“磁性”来。

　　散文大师韩愈，惯常以“气盛言宜”的风格著称，其文浩瀚纵横，荣称古文八大家之首。他有一篇风格特异的《祭十二郎文》，让人读了掩卷唏嘘，不忍再读。或许有人想说，韩愈所缅怀的侄儿十二郎——韩老成，平头百姓一个，丢到长安街头谁也不会多瞥一眼，名不见经传，事不传人群，那些微的面粉能烙多大的饼？

　　须知道，情感的力量是无限的，它与一个性命的大部分奥秘纠缠一起，只要牵了一下“线头”，生命就立刻震抖，撩拨人心。韩愈早年丧父，由大哥韩会夫妇抚养，与十二郎虽名为叔侄，一根苦藤两个瓜，感情自然十分深厚。韩愈19岁起投身仕途，在京城摸爬滚打近10年， “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中了个进士也不过冷灶凉锅的， 几经辗转，熬到36岁时才升为监察御史，在长安城里“人五人六”的稍有个样相。正当他官运乍起、俸禄日丰，打算尽些人伦之责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十二郎中年夭折的噩耗。这一来，韩愈的仕进之心如水淬熔铁、雷击华车，他巨痛揪心，无限凄切泻于笔端，遂有了这篇实话实说的人间挚文。“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 ，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瞧 ，家常事，叔侄情，几经拆卸，推敲抚摸，就把滚烫的心里话掏了出来。

　　诚如英人拜伦所说：“有些感情，连时间对之都不能无动于衷。”韩氏祭侄之文，在问世几百年之后，大学士苏东坡赞不绝口： “读《祭十二郎文》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友。”清代的弘历皇帝则有御批：“使酷吏读之，亦不觉泫然流涕者。”信哉斯言！对此盛誉之文，有古人云：“退之文，独此篇未免俗韵”；也有今人说：“思想上并无积极意义”。这就奇了。谁家灶上无烟火，哪个鞋面不沾尘？难道韩愈终其一生，只能在官场功名的“大事”上瞎忙乎，或者在“文学舞台”上议论些“师说”、“原道”、 “进学解”之类的 “正经”话，偶而有所思悟、晒一晒出世之感，就不符合他 “言论老生”的高大上形象么？“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试问：像这样直逼心灵之拷问，其追悔之坦诚，言辞之真切，在古今文人的长蛇阵中，就是打强光探照灯又能找得几人？

　　当然，感动是一种双向的事情。麻木的心灵是不会产生感动的，读者本身得是一块 “铁”，才会心有灵犀、直贴眼前的优异 “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