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清人叶炜写过一本《煮药漫抄》,系作者病中辑录旧作而得。此书周作人曾有过两册;黄裳苏州访书时,在怡园对面的古籍书店,“花了四角钱买了一册光绪十七年金陵刻本。”
闻着药香抄书,或者一边熬着草药,一边翻阅,不失为古人的一种读书方法。
煮药的辰光漫长,尤其是冬夜,砂锅在炉子上熬药,文火慢煮,一星如豆,盖沿上水汽突突,水珠四溅,屋内药香氤氲。
因为要花去很长时间,所以等待漫长,不如用来读写,炉火还可温暖手脚。
在这里,抄书就是读写,边抄边读,边读边写,这样的方式其实风雅。
煮药抄书,有着它自然天成,不可比拟的佳境。先是一股暖,弥漫身边,围着炭火正旺的小炉,细火纯蓝,瓦罐冒汽,抄书的环境温热而湿润。再是不慌不忙,因为时间还早,不如做些其它事情,煮药抄书反而气定神闲,每一个字都抄得有板有眼。
历来读书有好多情境,红袖添香,囊萤夜读;雪天闭读,雨天闲读;凭窗读,倚树读;走路读,躺着读……煮药抄读是其中一种,体验生活的质态与生命的情态。
煮药抄书,火炉不可缺少。
它不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中,那种粗拙而小巧,朴素而温馨,用来涮锅的红泥小火炉,而是居家所用的普通炉子,上下通畅,气流贯穿,火色几近透明,一块煤,或干柴,燃烧充分,甚至有噼啪声,进入激情忘我的亢奋状态。古人煮药的火炉,虽没有见过,想来该是平素炒菜烧饭的土灶台,药食同源。
也不是煮水烹茶的那只小火炉。烟煮一壶茶,是几个人围坐,好茶遇好水,有妙物分享,清茶润喉,神清气爽。此刻,宜叙旧,话桑麻,也不必读书,只合清谈。
需要一瓦罐。瓦罐是青泥烧制而成。罐下火焰舔着罐底,一罐药呈翻滚、趵突之势,罐身有擦拭不去的火焰印痕。
围炉煮药,不同于围炉煮酒。煮药安静,煮酒喧哗。煮药浸透一股气息,煮酒逸散一种气味。
气息和气味,一个雅,一个俗;一个内在,一个外溢。
煮药是一个过程,有一种仪式感。一个人守着炉火,小心侍弄,心无旁骛,面色平静,不急不躁,便是养心。
至于锅中煮的什么药?植物的根、茎、叶、果。李时珍配方中有,黄芪、党参、三七、天麻、白芷、桔梗、甘草、黄芩、黄连、川芎、麦冬……可治诸疾。
《红楼梦》第28回,王夫人问林黛玉吃了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宝玉接过话说,“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那“散了风寒”的药,不知道是什么秘方?
王实甫《西厢记》里,桂花、当归、知母、红娘、使君子、参,崔莺莺巧用中药名写成药方,派红娘私下传给张生,再经过红娘的巧妙解释,治疗他的“相思病”。
枯草,是百草,经过日晒,脱去水分的草,成为药材,有一股淡淡苦涩清香。比如,艾、野菊,等。
忽然就明白《煮药漫抄》。人吃五谷,难免生病,病中抓药,煎煮需时间,慢慢熬。那么,炉旁等候就有了闲暇,膝盖当桌展一书本,从容不迫,素手翻动,或者心有所动,想写点什么,林林总总,用作者的话说是,“乃就药炉余候,拉杂录之。”由此可见,煎药的火炉旁,也是一个吟诗朗文,提笔涂鸦的好场所。
煮药抄书,都写些什么?作者写“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一个人喃喃自语,沉浸在煮药抄书的美妙情境里。
当然,抄书也需要有比较贴切的环境氛围。宋代词人李光“兴来或挥手,客至亦举觞,涤砚临清池,抄书傍明窗”中,那句“傍明窗”是抄,围个煮药的火炉也是抄,前一种可借光线明亮,后一种是抄书和取暖兼得。
药香是挥发的,浓烈、醒神,奇香扑鼻,净化空气,渗透到布衣经纬,有泥土的香,阳光的香。
煮药漫抄,更多的是书写,一边守着炉子煮草药,一边忙中偷闲,做着喜欢做的事情,这冬夜里绝佳的灯下读写,记录下生活里的片羽吉光。
煮药抄书,一身都是枯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