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辉

　　冬夜里，王维被不时的折竹声惊醒,“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这场雪真大，竟把辋川的山峦都染成了白头。韩愈亦发出惊呼：“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而贪图温柔乡的宋之问，一早起来，还有些迷糊：“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他们的第六感，皆不及江州司马，前一日，白居易就约了好友刘十九，贴子上写“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大唐长安的第一场雪，果然如期而至，将都城装扮得银装素裹，处处是玉树琼花。

　　其实，早在冬至那日，皇帝就祭了天，百官进表朝贺，所有礼仪一如年禧。是日拂晓，御厨命众人将一口大猪绑了，由屠夫掌刀宰杀，一刀毙命方为吉祥。然后，将浑猪扔进大翁里煮，用瓦片去了毛，谓之“白肉”。祭天时，用桦木大漆盘盛了为供。矮案上设了天地牌位，皇帝焚香上表，百官一一叩首随礼。接下来，再祭“祖宗杆子”，杆子设于兴庆宫中，高达两丈。杆顶制成葫芦形，稍下有一斗拱，谓之“刁斗”，斗下悬一旗。祭毕，将猪肠、猪尿泡等下水均扔在刁斗上，自会有鸟鹊来啄食。由于武将多骑马而来，祭时须将所有马鞭捆在一起，每捆足有吊桶般粗。而文官的笏，可揣在袖子里，他们抄起手来，十指就没有那么冷了。

　　祭完天，皇帝与百官一起席地而坐，共享神余。白肉不能放在瓷碗里，而只能放在大红朱漆的木盘子里。肉是整方的，并未切削成片，须要各人自己动手撕扯，再以筷子夹在小木碗里。御厨并未预备任何调料，百官就取出事前准备好的“油纸”，一种以极纯净的酱油提炼成的薄膜，假作擦拭碗筷。油纸经热汤一噱，立刻化为精品酱油，与汤汁儿混在了一起。这原是皇帝的族人在太原府就形成的食俗，渐渐地普及到长安来了。

　　诗人卢纶还在边塞，他无法出席这场盛宴，只将捷报传去，“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皇帝自然大喜，一时也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皇帝不愧是大唐的帝王，胸怀天下，祝愿这场瑞雪撒遍九州。而据钦天监报来，不日，金陵亦会降一场雪，苏湖熟，天下便足。但塞北的却是暴雪，李白形容“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草原上怕是要冻死牛羊无数了。皇帝立下了圣旨，命户部免去北地今年的赋税。与庙堂上的热闹所不同，贬谪后的柳宗元留意的是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偏远的永州也下雪了。

　　最有闲情的是高骈，他不出门，躺在卧榻上，手边一壶暖酒，闲看雪花落满庭院，“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过活的精致日子。可在南秦狼奔豕突的元稹，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蜀道的雪景固然好看，只是这雪来得太快太猛，他还未着上棉衣。元稹看见水边的芦花，风一吹，头就白了。他站在堤上，风一吹，骨头就老了。一把老骨头扔路上，狗都不啃，何日才能再回长安。同样的风天雪地里，高适在睢阳与董大久别重逢，相逢却无酒钱。临别，董大要为他弹一曲《胡笳十八拍》，被高适按住了。高适慷慨激昂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两人彼此鼓舞，又说了许多的话，拱手而别。

　　这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长安一家私塾的茅屋顶上。两个学生踏雪去拜师，正遇上老先生闭目养神，坐着假寐。二人便恭恭敬敬侍立一旁，不言不动，无有一丝疲倦和不耐烦。如此地等了大半天，老先生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他们站在面前，吃了一惊：“啊呀，啊呀！你们两个还在这儿没走？”这时候，门外的雪已经积了一尺厚了。

　　古典的雪实在太多，面对窗外的大雪，我给南国的朋友寄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忽然觉得，对她应该再说点什么。即刻研了墨，用狼毫在扉页上写了，送你一个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