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立功

　　秋后花生拢场，在乡下老屋垸，就到了榨坊飘响、飘香的日子。过去和现在大同小异，个中滋味却大不相同。

　　记忆中，老屋垸的榨坊在大畈中，青砖砌成的墙体，实心咬合，坚固得很；密而粗的梁木，稳稳地托着厚厚的盖瓦；让整个榨坊浑然一体，远远看去，如卧在田野间的一条壮实的青褐色巨牛，稳实、诱人。

　　榨坊诱人，并不仅仅是它的外表。

　　那里传出的榨油响，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和着嘿哈、嘿哈的号子，充实且富有韵味。那响，震得田野里干农活的男男女女心痒痒的。脑子里，随着每一声响，就感觉有流水一般的花生油往下淌。响的越多，响得越长，淌的油就多，虽然大部分流向五湖四海；但，自己家里的油罐多少也会涨一些。

　　还有，榨坊飘出的熟花生香。那个香啊，浓烈、醇厚，在空中飘荡，直冲心田、肺腑。馋得做农活的人直流口水，再苦再累再渴，嘴里也是湿润润的。闻着花生香，做农活的人，肚子都不晓得饿。路过的人，大口大口地吸香气，都不想把香味吐出来。

　　榨坊勾人魂魄的响，勾人魂魄的香，就成了吸铁石。

　　歇气的时候，大胆的村民就笑话、或哀求、或怂恿生产队长，沾一点队长的光，抹一点生产队的油，弄一点熟花生解解馋，治治饿。大部分时间是笑不出来的。偶尔，农活误点了，或者，当天的农活做得让队长高兴。队长便摆八字步，亲自去榨坊提出一篮，作为垫肚子或者奖赏，让大家分享。

　　大家手都不洗，争先恐后地围上去，每人抓上一把。炒熟的花生，黑乎乎的，饱满实圆。剥开黑壳，露出黄亮亮花生米，一股香直往鼻里冲。放进嘴里，一嚼，油而不腻，满口香喷喷。那一种香，无可比喻，纯天然的、集自然界精华，回味无穷。大人们是这样描述的，吃一把，半天不吃饭，肚子不觉得饿；嘴里还香喷喷，呼出的气，还香飘飘。

　　这样美妙，到榨坊干活自然是美差。可是，能够揽到这活路的，却不容易。

　　能吃、能干、耐长、手脚干净的可以。到榨坊干活，不需要关系。但要好身体，在油烟中呆上十天半月、在吃油犹如吃水这样的环境里，每一餐，还能够吃上一两碗饭，就算过关一半。另外一半，就是要手脚干净。榨坊进去的是生花生，出来的是熟花生和香喷喷、黄亮亮花生油。在大集体那样一个年代，农户是没有自留地的，自然，家家户户就没存留花生了，一年到头想吃到一个花生，那是奢侈。这样，那些贪便宜，占小利的，就在一次又一次实践、筛选中，瘪谷一样过滤了。

　　我的大伯老实巴交，一生单身，叶子掉下来怕打破脑壳。他是生产队唯一让所有人信得过的人，年年进榨坊，夜夜守摊子，一干就是几个月。进去的大伯，一身清气。出来时，黑不溜秋、满身油腻。他在榨坊负责运输，从生产队仓库里，把生花生挑进坊，再把炸出的花生油挑出坊，进入仓库，是进出榨坊最多的人。有时候，出来挑生花生时，没有带油。为了避嫌，他就把空篮筐倒着挑，口朝下，底朝天。

　　想占大伯的光，吃几个熟花生，那是梦想。他弯着路走，也不进家门，更不和我们家人打照面。但有一次，我们破例吃到了大伯带回家的熟花生。

　　事后才知道，他挑空篮筐出门时，一个伙计叫他搭手帮个忙。趁此机会，另外一个伙计把一小包熟花生吊到一个篮筐底下。不想，出门后的大伯回头了，进坊就把那一小包熟花生丢在大家面前，一定要大家说清楚。负责榨坊的小队财经看到大伯激动的样子，才不得不说出了大家戏弄他的初衷。并现场把花生作为奖励让大伯送回了家。那一次，不是他的伙伴们被他感动，故意用一种戏弄的方式让我们吃到了熟花生，恐怕，至今还是一个念想。当时，我听完大伯的讲述后，吃着的喷喷香的花生间，有一种酸楚楚味道流了出来……

　　现在，榨坊不再是木头榨油了，一律是机器操作，呜呜响，机器炒花生，从生到熟，从里到外，黄灿灿的，依然喷喷香。机器榨油，一滴不剩地全部挤下来，依然香喷喷。每家每户用车子拉上生花生，到榨坊。随便一个人，不屑半天时间，就能够拖走黄澄澄花生油，干净卫生。做事的、过路的，只要你愿意，吃几个或者吃几把熟花生，品尝品尝，不再是奢侈，而是一种享受。

　　前几天，回老屋，遇到弟弟家榨花生油，吃了一把花生，悠然自得。完全没有过去儿时那样一种强烈感、渴望感和压抑感。吃出的是一种香甜甜。

　　榨坊飘响、飘香的日子里，过去和现在，留下了多少念想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