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泽木

　　就说吃菜吧，以前爱吃主料。盯着一盘红烧鸡爪，只夹鸡爪吃，而且只挑肥的，个儿大的。菜入嘴里，嘴巴张合，在咀嚼之间，清香溢满齿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感受细枝末叶，喜欢静静地收拾残局。哪怕那境况毫不热闹，哪怕那情景还有些许孤独，却如独品一盏茶，品出一些自在的美好来。把寂静嚼久了也就香了，把孤独捂暖了也就迷人了。

　　吃菜并不只挑主料吃，也喜欢吃盘中的佐料。夹一瓣蒜入嘴，有滑如丝绸的油腻，有经了压抑的辛味。喜欢吃被油炸软的青椒，不像未炒时那么烈，不像未炒时那么曼妙，柔柔的，却见一种低调的热辣。吃一些切碎的边角料，需要瞄准目标，需要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夹，然而细小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那种盛放的感觉却别有一番滋味。

　　有一回在乡下闲居，看见隔壁阿姨倚着门框吃节日剩余的麻糍。在我的家乡，清明节总要备一些麻糍，供一家人吃。然而，胃口比不过麻糍的数量，备好的麻糍只在节日消耗大半，剩下的那些，就要在节日过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吃掉。阿姨托着碗，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地吃，一会儿看看长出嫩芽的凤仙花，一会儿看看吐露新芽的樟树，看得久了，又像记起来要吃饭似的，夹一小块麻糍继续吃。她像在吃饭，也像把吃饭当作一种消遣，好像还把吃饭当作一门艺术。慢慢地吃，和草木对望，和已经过去的节日对望，和那一场刚过去不久的热闹对望。当你静下来，从热闹中脱离出来，反而变得淡然，可以从容地面对一切。

　　以前，我以为热闹时最充实，把酒言欢之后的落寞最让人难受。不承想，热闹也许是拼命惦着脚尖去追寻一缕虚幻的光芒，也许是拔苗助长地去赶一场莫须有的时尚。静下来，慢下来，在热闹过后，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看清了自己，就像冬天时，擦掉玻璃上的水汽，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就像打开雨刮器刮掉尘埃，看到了前方的路。

　　收拾残局时，看到了一桌佳肴最终的命运，好吃的被抢劫一空，难吃的被束之高阁。这种清醒，恐怕身处热闹时不曾有。当我去回味一场热闹时，看清了过往的热闹，也看到了热闹的本质。热闹的本质是我们都暂且抛下一切，向一个焦点奔赴。就像我小时候看到一只蝴蝶，看到一朵漂亮的花，会拼命地追赶，不顾脚边羁绊我的藤蔓和荆棘。等我心满意足地达到目标后，突然发现脚上带着血丝。当我在回味热闹时，当我在收拾残局时，我才能把心空出来，留一个小小的空间去感慨、去留恋、去后悔、去懊恼。这是追寻的力量和价值。

　　我小时候经常看着冬天的落日发呆。我伸出手，让夕阳尽情地落在我掌心。夕阳从明亮到黯淡再到无力，就像一个生命一点点失去气息。太阳渐渐往下落，夕照一点点往高处爬。我从低处的田地，跑到高处的田地，乐此不疲。然而我跑完了山坡上所有的梯田，也没法挽救夕阳的下坠。夕阳的光线彻底地退出了天幕，我身上再也没有夕阳的光彩。我身上突然变得寒冷，是的，身体真的慢慢感觉到寒冷了，而心里也多了一种不可追回的伤感。我在收拾残局，那是一天的残局。就像我吃着一盘菜最后的佐料，就像我看着一部电影剧终的字幕。在追寻的过程中，我看到过去的时光像气球似的，在我的生命中长大，它为某一时段的生活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岁月在我的身上碾过三十多个车轮，我突然发现了残局的美好。它像暮春，像深秋，在凄凄凉凉中让我找到另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