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铜胜

　　读词时，总觉得一首好词，不仅要具备形式上的美感，而且要有婉约幽微的品质，这大概才是词的本源，像歌辞之词的《花间词》，像苏东坡的诗化之词，像周邦彦的赋化之词。读了好多年的词，一直非常喜欢辛弃疾，不只是喜欢他的词，更喜欢辛弃疾这样一位有眼光、有见解、有才能、有担当的豪杰之士。

　　叶嘉莹先生在台湾有一位学生叫林玫仪。有一年，她们一起从上海坐火车去江西上饶的带湖，去参加一个辛弃疾词学的学术会议。在火车上，林玫仪问叶嘉莹，叶老师，你平生念了这么多人的诗词，如果在这些诗人词人中找一个人做你的朋友，你愿意找谁？叶嘉莹先生想了半天，最后说只能是辛弃疾。我想，叶嘉莹先生是不会因为要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而特意说自己喜欢辛弃疾，实际上，叶嘉莹先生在文章和演讲中，对辛弃疾的评价一直很高，对他在南渡后几十年里，在遭际的浮沉间一直坚守自己的意志极为赞赏，我想，这大概便是叶嘉莹先生愿意和辛弃疾做朋友的原因吧。

　　辛弃疾的词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他归类，他的词总能给人以一种启发，一种感悟。叶嘉莹先生说：“辛弃疾的词一本万殊——从一个根本生出千万种不同的姿态，不管他写的是什么，他的底色都是那种英雄豪杰的意志在被摒弃压抑中所受的挫折，这本身就是要眇幽微，含蓄曲折的。”如此看来，辛弃疾的词在抒发个人志意的同时，是葆有词的原始特质的，这一点很难得。

　　读辛弃疾的《水调歌头·盟鸥》，觉得很有趣，很喜欢其中的：“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像盟鸥这一类的文字，在古诗词中并不多见。辛弃疾不仅对国家民族有着很深厚真挚的感情，他对大自然中的万物也有着丰富亲切的情感。他说他要和带湖边的鸥鸟鹭鸟结为盟友，只要今天定盟之后，我们之间的来往交流就不要再有猜忌了。既然我们定盟了，还有你们的好朋友白鹤呢，它们在哪里？你们也应该试着让它们一起来呀。辛弃疾说得真是真诚呀，他愿意与鸥鹭定盟，也愿意与白鹤交往。而那些鸥鹭呢，宁愿站在水边“窥鱼笑汝痴计”，他觉得那些鸥鹭与自己是有隔膜的，它们不愿意与诗人定盟，也不愿意到诗人的身边来，更是“不解举吾杯”。噢，算了吧，“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不知辛弃疾东岸的杨柳该是为谁而栽？

　　与鸥鹭定盟，该是天真事，也是风雅事，不一定可以成计，但一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小时候，我到村东大圩的芦苇荡边玩，常能看见一些白鹭。白鹭尖喙，浑身白羽，长腿，极好看。白鹭站在水边，临水照影，翩若惊鸿。白鹭一抬腿，一展翅，或是低头饮啄，抬头四顾，姿态都好。彼时年幼，只觉得自己喜欢看白鹭，说不出来的原因，也说不清楚，有“口不能言，必向往之”的尴尬。就像苏东坡读《庄子》后说的一样：“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前几天，在凤仪湖边散步的时候，看到湖的上空有两只白鹭在盘旋，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它们在空中盘旋追逐，远近高低，累了，落到湖心的小岛上休息一会儿，或是站在湖边顾影自怜。它们也时常会飞出我的视线之外，消失在湖边的树林里，遁迹于远处的山影间。看着它们轻盈的身影，真是令人羡慕，我也有了与之定盟的想法，我也会遭受到和辛弃疾一样被冷落的境地吗？大概不会，我会常到凤仪湖边来，寻找那一对白鹭，也许时间久了，它们就不会再躲开我了，我们之间就不再有许多的猜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