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腊月初一那天一大早,朦胧晨曦中,我妈就打来电话,再三叮嘱,儿啦,腊月了,千万不要乱说话哟,快过年了,要图个吉利。
这是我们老家,三峡岸边那个村庄沿袭下来的风俗。我说的老家,要追溯到我爷爷那一辈了。那是一个长江边群山环抱的村子,一到腊月,过年的气氛就浓了起来,空气里流淌着的,是迎接春节的喜气氤氲。哪怕是最贫寒人家的屋顶,也有乳白的薄雾与炊烟缭绕。
炊烟里,有农家宴请亲友的柴火美食,还有农家院子里用柏树苗燃起腾起的烟雾熏制腊肉。三峡腊肉,在植物的熏香中得到传统制作,然后挂在农家老屋房梁上,和一同垂挂的金灿灿玉米一起,接受霜风雨露的吹拂,空气里也是香喷喷的。
难怪,走在腊月里的山道上,风哗啦啦吹,我吞咽着口水,是闻到腊肉香了。
老屋檐下,平日里大多沉默的石磨,在腊月里忙碌地咿咿呀呀转动起来。我家三爷爷做的石磨,上扇下扇的洼坑之间,密布着带状的磨齿,两扇椭圆的磨扇,平时无懈可击地粘合在一起,一旦被推动,磨齿之间无比亲昵。如推的是水磨,就流淌出乳白色的琼浆玉液,那是来自大地的小麦、玉米、糯米……小时候的腊月里,每逢做豆腐汤圆打浆时,我就常常在石磨边喂磨,一小勺一小勺地往磨眼里喂水泡过的黄豆、糯米;母亲推动着石磨,她的背影,就是在这石磨边渐渐佝偻下去。
石磨,用上好的青石做成。在乡村,很大的石磨,有时要用一头驴来拉。我想起三爷爷,那年腊月,在做了生前最后一个石磨后,他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了山梁上。最后,一堆黄土,就把他给全部覆盖了。正月初一一大早,我的三奶奶,在桌子上的汤圆碗上,搁上筷子,喃喃着喊,老头子,老头子,快回来吃汤圆,红糖包的馅儿……
在长江边的村子里,有我表姨的家。腊月里,我最喜欢到表姨家去走亲戚。我提着一篮子豆腐,或者是山枣、核桃,有时还提上一只鸡冠红如血的大鸡公,这是母亲让我给表姨家送去的年货。
表姨家门前,有一片湖水。湖边有密密的甘蔗林,甘蔗的身子,霜打了后,还沾着一层白霜似的东西。一根根甘蔗在风中摇摆,表姨拿着一把砍刀,一刀砍下去,一根甘蔗身子还没站稳,就成了我的手中物。我抱在怀里啃着,甘蔗的甜汁,让我好几天后咂动舌头,感觉还是甜的。
19年前的腊月,那是表姨家在故土的最后一个腊月了。腊月里,我去表姨家,带去了乡亲们送给我的山里年货。那年,三峡工程的涛声,已从群山中隐隐上涨而来。记得那年大年三十,我的表姨父,一个人坐在将要淹没在水下的老屋顶上,边喝酒边唱歌,我隐隐听到他唱的是三峡的山歌。表姨坐在屋下,痴痴望着姨父,深陷的眼眶里,包容着的也是人生的悲欢。
而今,移居到浙江的表姨全家,日子越过越红火了。每到腊月,76岁的表姨还坚持着三峡过年的一些风俗。表姨在他乡忙年,腌制腊肉,打豆腐,用老家邮寄去的红薯做红薯粉,用老家邮寄的糯米做汤圆,在腊月二十三祭灶,把老祖宗的遗像供奉在香台之上……这是代代相传的年俗基因,在身体里生长,在血脉里融入。
今年腊月的一天,我在微信里看见,表姨家那口1993年的泡菜坛子,包浆浸透,憨憨如古董般立在厨房,发出迷人的温暖光晕。一缸老盐水,在岁月里流转,做出的地道老家美食,也由此慰藉着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