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吴军

　　我是一个喜欢看戏的人。说是喜欢看戏，其实是喜欢欣赏戏。我欣赏戏的美好，我欣赏的是戏中人的那种打动人心的内在的特质。

　　记得在小时候，我总是喜欢去看戏。那时，古老而简单的戏台上，那春风得意的年轻新贵穿着大红袍，踱着方步，信手点指，赞叹着人间的华美，微微的矜持里，有着掩不住的洋洋自得和志得意满的沉醉。其实，在他的身后，不过是陈旧的幕布，让闪烁的灯光照耀得新了几分，但是，他却显得是那么沉醉。不过，后来想想，人能沉醉在某种情绪和氛围之中，也是一种快乐。即便是虚构的宫殿，对于自己，只要能获得一种满足，也是极好的心理安慰。

　　有一次，我正在路边的一个小公园里漫步，忽然发现有人在唱戏。止住了脚步，仔细听去，唱的是乞丐考中状元的戏曲故事。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奶奶频繁地去看戏，听得多了，故事和唱腔偶尔能分出几个。那悠扬的花腔，花脸的高亢之音，洒脱的小生的唱段，最让人落寞的是细腻缠绵而独坐相思的小姐，唱腔像胡琴，一声声唱着唱着，就被牵引到了低谷处，没了盼头，使人的心中无端的空落落的。

　　滚滚红尘中，真正能看懂戏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的人看戏只是为了寻找乐趣，大多的人喜欢看那些尽管好事多磨却是以皆大欢喜而收场的戏。而那些悲苦的旦角唱的戏，剧情总是沉重，让人扼腕。不像《梁祝》这样的戏，即使是一出悲剧，却也有十八相送里的欢愉，也有祝英台嗔怪梁山伯是呆头鹅的那一段。我奶奶最喜欢的就是《梁祝》中十八相送的那一段，奶奶曾经多次边听边叹息道：“这个梁山伯真是笨得很，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唉，笨得把好事全耽误了……”

　　戏台上，有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还有提着酒壶奔赴法场祭夫的千金小姐，以及不为误子前程拒绝母子相认的默默隐忍的母亲。白蛇娘娘的泪总是漫天漫地的流着，后来，这些泪水竟然汇成了金山寺门口的滔滔江水。

　　看戏的时候，也难忘戏台上那些贤德的女子，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咬着牙偷偷抹泪，但是绝不出声。不过，她的内心往往是充满刚烈，把愁苦转成刚烈，不懂得回旋，义无反顾，可以为深爱的人如飞蛾投火，焚毁了自己。于是，便有了为夫舍命盗仙草的白蛇，尽管那许仙是听信法海的谗言出卖妻子不成反把自己吓得半死的怯懦书生，也有了半夜后花园私会重金馈赠心上人的官家小姐，这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是惊世骇俗的举动。

　　更让人动容的是，戏中还有千金小姐为临刑前的心上人斟酒含冤，不但抛头露面于杀气腾腾的法场，更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向心爱的人承诺：“白发婆婆我侍候”，这周身素缟、柔弱悲怆的女子，表达了内心的坚毅强大。这份勇气和刚烈，震撼人心。

　　戏台上演出的故事仿佛大多是圆满结束的，可是，故事的结束却意味着另一场故事的开始。命运的发展常常被古代的伦理纲常牢牢掌控着，往往说不清又会走向何处。

　　我一直觉得，女子在戏台上饰演女子，是因为心中懂得，所以，这是在存知己之真。尽管戏曲故事是隔朝隔代的，然而，那一颗爱着的、怨着的心，却是一致的。

　　戏台上的那些好的演员，总是在别人的悲伤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如果这也算是成功的代价，这代价其实也是昂贵的。旧日的演员已悄然故去，后来的人仍在继承。只是，戏曲的日渐衰微，让我能听到的戏曲的婉转清丽之音，越来越少了。

　　戏台上的那些戏中人，在现代化气息越来越浓的时代里，渐渐退回到了故纸堆中，眉目不清，却始终深藏着动人的身影。

　　常常觉得，戏中的那些人物似乎总是在轻歌曼舞的姿态里唱着一首首满是韵味的曲子，低低地萦回着，那是一脉苍凉的风景，却饱含着难言的温暖，唱腔有些飘渺，却又总是绵绵不绝。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如此绵绵不绝的事物，因为质地美好，因为打动人心，而一代代地传承着，天地之间也因此而多了许多情趣和亮色，芸芸众生也因此多了许多潜移默化的精神涵养，也因为有了这样质地美好而又打动人心的事物，滚滚红尘也不那么枯燥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