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石

　　暑伏天，烈日骄阳，芋自备斗笠蓑衣，不怕晒。

　　汉字象形，芋字像一株孤立江南田畴上的芋：草字头，两横是斗笠蓑衣，中间竖钩即粗壮的叶柄和壮硕的球根。如此一株芋于田间，像煞一个斗笠蓑衣加身的老头儿！

　　芋喜水。芋对环境要求不高，长水洼里，也生近水高畦里，只要利于灌溉，保持土壤潮湿即可。芋不惧高温暑热，只要壤土不干，越高热天气长得越滋润，叶如翠玉，阔绰如盾，叶柄茂硕，高可摩肩，绿波盈然。

　　江南水乡潮润的田畴上，芋的阵仗，浩大如城垛、若战阵。一畦芋就是一支绿装的士兵，一丘芋就是一个列队的方阵。小时候，暑天里，割猪草、帮大人打理菜园，总喜欢往芋地里钻。一方面，芋地里猪草长得肥嫩，颜色都是嫩绿色的，猪爱吃。最主要是，芋地里阴凉，垄沟里有水养着，头顶有芋的“斗笠晾篷”遮着，透射到背上的阳光温情清凉多了。遇雨，摘一朵芋硕大的叶在头上顶着，立马成真正的斗笠晾篷，且比真斗笠晾篷有意味得多，小雨躲躲过去了，大雨就算顶着回家，也不至于把衣服身体淋透。

　　稍长，懂得生活以外的某些美好，觉得起风落雨时去芋地里呆着，看看，也蛮好。芋善舞，风起时的芋地，像一伙宽袖古典女子，在风中翩翩起舞，斗笠晾篷也好，宽袖也好，都恰到好处地舞动旋转起来，姿式、形态那么柔和统一，舞动、旋转、倾侧到一定程度，复回；舞动、旋转、倾侧到一定程度，复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着，舞出一种旋律、一种韵味。雨时，大小不一的雨滴打芋叶上，发出的声响也各不同，有的清脆如蚕食鸡啄，有的沉闷似蛙鸣牛哞，有的响亮像子夜更夫打更的梆梆声。其间还伴有芋叶承受不住雨水积聚而倾覆的哗哗声响。风时是形体的诗，雨时是声音的画，待等风止雨歇后，那就是诗配画了：一切都停憩下来，一片清寂中，绿莹莹的芋叶上停驻的水珠静美如颗颗颤悠的钻石，映着蓝天丽日，让人呼吸也不自觉轻静下来，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一场绮丽的梦惊醒。

　　芋的精华在根部。待等秋后，风阵阵凉，芋阔大如斗笠、晾篷的叶枯黄萎谢，便是芋上市时节。用板锄掘出来的芋头，大如头颅，小如拳头，披一身如蓑衣的灰褐毛须。芋头周围遍长着鸡蛋大小、同样一身灰褐毛须的芋子，就像鸡婆孵着一窝未出壳的小鸡。

　　芋头、芋子的另一种叫法，叫芋艿。这个艿，跟奶有关，有的地方直接叫芋奶。依我看，芋头其貌不扬，扒开褐色毛须与外皮，内里确乎嫩白如奶。而芋子本身就是一个个长在芋头上的奶，去毛刮皮，光洁嫩白如奶无异。“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苏东坡将芋艿比作龙涎和牛乳，根本立意还在白。艿与奶，区别或许就在于偏旁部首的不同。

　　芋艿富含淀粉，适合做羹。一个芋头或一把芋子，刮蹭干净，切块，过油，在高压锅里炖炖，不勾欠也能做出羹的韵味。与排骨、老鸭同炖，芋的绵粉清爽与肉的油润醇香相互渗透、混合，在幽火长久炙烤下，不吃也能闻出天老地荒味道。在芋艿头著名产区浙江奉化，芋艿头最经典的吃法是用咸齑卤烤：整个芋艿头连皮洗净后在大锅里加水和一定比例的咸齑卤同烤，大火烧开后改微火，焖烤一夜。第二天一早，头大的芋艿头焖至酥熟，扒皮，内肉呈酒红色，香醇酥粉，入味又暖胃。

　　芋注定是种民间食物，登不了大雅之堂，大锅灶台、农家乐才是其最适合去处。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八大山人（朱耷）的芋艿吃法更见粗犷，“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题芋》）。鸱是古时候一种恶鸟，即毛头鹰。老先生用老树根炭火煨芋艿。煨熟的芋艿貌似蹲鸱，想必雅不到哪里。大雪天，有客来访，无以待客，惟有蹲鸱。他不怕吓着客人，蹲鸱貌似大不雅，却有真乾坤。懂他的访客，接过主人用树枝叉着的烤芋艿，剥开焦黑的外皮，方得见真章。

　　顺便说下芋柄，即芋高茂壮硕部分。乡人不会轻易放弃任何食物可食用部分。芋柄，乡人称芋艿蓊。芋艿掘回后，芋艿蓊也可为一味老味道。清洗后的芋艿蓊切段，晾瘪，用盐和咸齑臭卤腌了，十天半月即可开埕取食，其味软烂臭香，下饭，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