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孔文

　　我到乡下去，夹道厚朴，枝柯交结；成林杜仲，触目成画。坐在辛夷树下喝茶，天蓝似海，白云堆雪，一丛山茱萸数枝横斜，青果沉沉，让我直冒酸水。

　　每年去拜访100种中药，我的心中曾有此计划。

　　有些树，属药。银杏冠盖如云，叶果皆可入药。小时冬季坐在火堆边烤银杏吃，当时为了充饥解馋，不知是在吃药；河边柳幕低垂，绿叶片片如暗器，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大地春回，桑树生叶青复青，嫩叶养蚕，果、根、皮都是良药，据说桑果补肾，故食之甚众；枳实身披软猬甲，果实似桔味苦，舒肝止痛，除痰镇咳。许多时候，我站在某棵树下，不知此树是药。

　　世上无草不药。太多的草，不见气度风骨，却可疗身疾心疾。飞雪连天之际，夏枯草匍匐于地，我们称它“牛嘟嘟”。夏末秋初，它开出柔荑花序，子房里有清甜味，我们称它“米酒花”。而在中药房的小柜里，它就成了夏枯草；蒲公英，叶有齿，花明黄，可作野菜食，凉拌炒制均可。将其晒干，泡水作茶饮，清肝利胆，利尿通淋，然而虚弱之人不易多饮；某种野菜，有人称其“天香菜”，我们称它“苦菜”，春夏秋三季均可作山野肴馔，当年居乡下，每年都吃它，后离乡进城，胃肠不适，上海的老中医对我说，多食此菜可治胃疾。每次食它，总会想起当年事，驳杂欲望随之减退，胃疾慢慢痊愈，奇哉此菜，竟可疗顽疾！

　　当年上学为攒学费，假期必须挖药。手提药锄，身背药篮，腰身绳索，翻山过涧，卧石眠云。黄精、玉竹、苍术、桔梗、芡草、射干、半夏、麦冬、天麻、灵芝、伏岺以及金钱草、折耳根、断血流、天门冬，一棵棵、一株株、一片片，点燃生活希望，催生心灵敬畏。将药一番拾掇后，卖给镇上的收购站，收药的老头很和善，说话慢条斯理，鼻梁上架着眼镜，但动作利索，验货、称秤、划价、算账、付款一气呵成。拿到那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时，我总不免放在鼻子上闻闻，那里有山林川泽的药气。

　　近山近水知药性。当年我身上痒，我娘采来青蒿、艾叶、香合、千里光煎水，让我洗，几天过后，痒病远遁；某年我腿上生恶疮，我娘采来“鸡下额草”，而后拿出半块泛绿的铜钱一起捣碎，敷在患处，一夜之后就将脓水拔出，疮面收窄；小谷子生了脚气，他爸上山挖苦参煎水让他泡脚，泡过几次后，脚皮皱巴巴的，伸给我们看时，我们使劲挠他的脚心，笑得他前俯后仰的。

　　而今，身居城市的我，偶有闲暇，总喜欢回老家走走。老屋老墙老路老塘，老戏老腔老灶老炕以及村口那枫杨、紫薇、香樟、萱草、菖蒲等，都是我的故旧。站在它们面前，我无数次告诫自己：愿我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