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放
五台山,雄踞于晋东北,最高处海拔3061米,号称“华北屋脊”。常年六月方溶雪,九月即飞琼花。奇洞灵崖处处有,遍野长满金莲花。四周山脊连绵,匝地五百余里。它常年六月方溶雪,九月即飞琼花;更兼伽蓝棋布,遂得名清凉山。我曾游览其间,留下些许断想。
由“菩萨顶”下来的路旁,立一石碑坊,上面镌写着顺治皇帝撰的《归山词》。
观此碑,忽地勾起我的一段回忆。当我还是一名中学生时,曾游览过潮州东郊的别峰古寺。彼时,其墙壁上挂一条幅,写的就是这阕《归山词》。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生在帝王家?”偌多新鲜的诗句扑入眼帘。这会是一个帝王的诗作吗?“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它跟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所说的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可谓语殊意同啊。据说,这是世界上许多大学哲学系学生应该答辩的论题呢。由于感兴趣,我当场掏出笔记本,仔细地抄录起来。
如今,清凉山上再读此词,我已入耳顺之年了。
路的对面,背倚黛螺顶,面临清水河,就是善财洞寺之所在,传说中顺治皇帝最后的“家”。此寺之上院、下院分别建于乾隆、嘉庆年间。寺内供奉文殊、弥勒、善财三尊铜像。民间传说顺治皇帝是善财童子化身,入丛林后,能进善财洞寺,材当其用。
清史载:顺治帝病死于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日,但《清凉山志》诸书却记下了大量有关顺治帝落发为僧之事。当时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大诗人吴伟业,其《清凉山赞佛诗》与《归山词》的内容大致相近。又,大诗人、御前侍卫纳兰性德有诗记述: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帝侍两宫太后到五台山搞过“陵阙望”活动。可清史却说:两宫太后因长城岭路险未至五台。后世某些学者紧咬史书,称帝王出家乃清朝四大疑案之一,荒唐太甚。历代的人们对此事,却“宁可信其有”。游人到五台山,总要到善财洞看个踏实。
川端康成说得好,“佛典是世上最大的文学”。仅汉译《中华大藏经》就在两万三千卷以上。正像宋徽宗赵佶嗜好书画,南唐后主李煜沉绵诗词一样,顺治皇帝对于佛教文化浩瀚烟海,也完全可以涵泳其间,寄托久远。庶民也罢,帝王也好,在常态下不一定接受佛家的观念;但是,对于一些特具艺术气质的人来说,佛家的智慧,一朝 “粘贴”于脑际,经心灵“触屏”,感人,亦能自感,这正是艺术的征候啊。何况,他家庭中母子、叔侄关系乱糟糟的,少年始亲政即逢战事蜂起,与“董鄂氏”的爱情屡屡受挫……毅然割断红尘,正说明他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普通人,敢于冲破樊笼,走自己想走的路。
一首《归山词》和它后续的故事,清冷的内容自然比不了电视片《少年天子》的热闹,但攫人魂魄的震撼力更强了,令人过目难忘,寻绎再三。只愿他能综合比干(中国财神)、范蠡(商神)、巴菲特(股神)等多位的智慧,在“善财童子”的岗位上,勉力创造财富,广益佛国梵天。
我也明白了,潮汕民俗,15岁虚龄的少年行“出花园”成年礼,家长为何要费尽心思寻来两枚“顺治”年号的铜钱光鲜登场?“顺治(帝)”,可是货真价实的“善财童子”呀,给孩子捎带沾点皇气佛气财气,没错!
五台山,左襟恒岳,右带滹沱,紫塞眺其北,中原怀于南,“胡”汉关锁处,金戈铁马自然是薯芋白菜家常饭。就说宋朝的杨家将吧。
杨业,麟州新秦(今陕西神木)人,后汉降将,官至云州观察使、代州刺史,在雁门关之战中大破辽军,威若天神。长子杨延昭,官任防御使,治军督战有乃父雄风。因辽国人虔信北斗七星中第六颗星宿主镇幽燕北方,为辽之克星,将杨延昭尊作天上下凡的六郎星宿,故称之为杨六郎。
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北伐,兵分三路攻辽,杨业任云应路副主帅,与主帅潘美、监军王侁率军出雁门关,连克五台山一带的寰、朔、应、云等州。后因东路军溃败,奉皇命掩护四州民众南撤。当其时,杨业力主先避敌锋锐,再伺机出击。王侁横加诘问:“将军向称'无敌'而遇敌畏缩,岂是别怀异心?” 潘、王强令其趋朔州迎战。杨业势孤,无法辩驳。他流泪答道:“二位如此责我,自当率先拼死上阵以明心志。”临行前,他约潘美在陈家谷口(今山西宁武北)接应。言毕,慨然率军应敌,陷于沙漠。谁知援兵不前,苦战遭擒,55岁的他,因不甘受辱,遂绝食殉国。
天下闻其死,皆为之愤叹。至今,在代县县城钟鼓楼上,还悬挂着“威震三关”、“声闻四达”两块巨匾。五台山台怀镇南5公里处之龙泉寺,尚存杨家将家庙。相传杨业死后,杨五郎出家于五台山太平兴国寺,奉父骨葬于此处。庙后山坡上,屹立着埋杨业瘞骨的令公塔,观塔铭昭昭,群山纠纷,云气黯凝。
所幸者,宋太宗赵光义下诏,表彰杨业孤军卫国的刚毅忠烈,还追赠太尉等官职,并赏赐其家人。至于临阵爽约、见死不救的大将军潘美,遭降职三级,监军王侁免官,流放金州。
惟念名将雁门老,铜板古调歌如霜。君不见:瓦栏戏曲,茶坊话本,如《杨家将》,《四郎探母》,《五郎削发》……自赵宋以降,长上了翅膀,飞进了百姓的心间。
小时候,听我祖母唱潮州歌册《天波府》,当唱到 “七子救驾六子归”那一段,老人家几近鲠咽。我很理解,祖母生育有八个儿女,对于一个古代母亲失子的悲惨遭遇,她自然感同身受。后来,我跟她一起观看过潮剧《辩本》:三关主帅杨宗保,还有部将焦廷贵,被诬陷定了死罪。佘太君,颤巍巍地策杖上金銮殿保奏,怒斥奸相庞洪祸国,并痛陈杨家忠良当年沙漠激战、“两狼山”杨业撞李陵碑的惨烈往事,又是 一句“七子救驾六子归……”,佘老太太裂肺撕心的悲愤唱词,令祖母当即流泪,以至啜泣不已。
某篇古代传奇曾提及:杨令公北伐前,行经五台山,率七个儿郎拜佛问卜。方丈智聪禅师,洞悉先机,含蓄地提醒:“我有一言,留与将军:金沙滩,双龙会;七子去,六子回。”杨业心想:刀枪不长眼,能有六个儿子平安(其实是指仅有“第六子”回归)算难得了,便坦然率军下山。
天啊,汉语之多解,精妙,一至于此!大概,此段记述预留空白,专供文士挥洒想像,遂有了上述歌册、戏曲的纷繁情节和揪心唱词。
也许,主帅潘美会抱屈:“惹事的主犯是监军王侁,以前我在雁门关对辽大战中也配合过杨业打胜仗,为何戏曲《摘印潘(仁)美》骂我是‘谗臣’?”没办法。老百姓,绝非死抠事实依据的史学家,他们,总是将眼泪、同情和酣畅淋漓的艺术演绎,一并“种草”给坚贞不屈的 “弱者”。你岂知,东汉的蔡伯喈,一位国级“博导”型文官,后来变身为南戏《琵琶记》中弃双亲、负妻儿的“渣男”,比你还要冤上十倍呢!
史载,清代康熙皇帝巡幸五台山,泐石御笔为“岁月”二字。有何深意?未闻其详。
我自寻思:五台山,从地质学上讲,是由大于25亿年的世界已知古老地层构成的最高山脉。好家伙,25亿年,邈邈岁月,应该是大自然和生命的微积分。岁月,如江河流水,淘尽浮沤留存的精华,不就是深厚的文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