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常夜梦，梦里常走失难归，问我原因。我蓦然想起了当归。念此温暖二字，即便是梦魂迷途，也当憬然思归了吧？

　　“十方九归”，当归是名药，名字的来历说法多种。《药学辞典》载：“因能调气养血，使气血各有所归，故名曰当归。”但李时珍有不同说法：“古人娶妻为嗣续也，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

　　当归的药效是令人惊异的。同一株当归，各部位药效大不相同。《本草纲目》载：“治上当用头，治中当用身，治下当用尾，通治则全用，乃一定之理也。”当归既可补血，又可活血，破、立兼具，是辩证法的体现，深为文人和市井所爱。

　　当归的典故常为文人使用。在《瑞鹧鸪》中，辛弃疾连用两个药草典故：“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又寄当归……”

　　“远志”也是草药。《世说新语》载：谢安东山再起后，被桓温征为司马。有一天有人给桓温送来药草，其中就有远志。桓温不知有意无意，指问谢安：“此药又名小草，为何一物而有两种名称？”谢安未及答话，名士郝隆应声答曰：“这是很好理解的。隐居即为远志，出山就是小草。”结果是“谢甚有愧色。”辛弃疾用此典，是自嘲，是无奈，是壮志未酬的悲哀和“可怜白发生”的悲凉。而“故人当归”句，用的则是曹操赠太史慈当归之典。

　　《吴志？太史慈传》：“曹公闻其名，遗慈书，以箧封之；发省，无所道，但贮当归。”曹操素闻太史慈之能，想将其揽入帐下。曹操居北，太史慈是北人客居江东，如能投奔，正是还归。一句“当归”，悍勇如太史慈，亦必心动吧。

　　寄辛弃疾当归者不知何人，其意当在劝他归隐田园山林，做那安闲的“白发谁家翁媪”。但处于明清移鼎之交的顾炎武，却读出别样滋味：

　　辛幼安词“小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有寄当归”，此非用姜伯约事也……幼安久宦南朝，未得大用，晚年多有沦落之感，亦廉颇思用赵人之意尔。观其与陈同甫酒后之言，不可知其心事哉。

　　《蜀志？姜维传》载：初，姜维诣亮，与母相失，复得母书，令求当归。维曰：“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亩”谐音“母”，意即儿有远志，暂时不归，请母亲体谅。

　　根据稼轩词诗境，估计没人会认为辛弃疾是用姜维典故。顾炎武这番解释，简直有“此地无银”之嫌。至于“廉颇思用赵人”，是指廉颇失意于赵后，先后投奔魏、楚，未立寸功，又想返回赵国。战国人才流动频繁，廉颇思用于赵，并无叛逃的道德枷锁。而到宋时，家国观念已经十分深入人心。辛弃疾把栏杆拍遍的铿锵里，“大宋子民”的灵魂底色彰显无疑。三国颇似战国，太史慈可以“归”魏，但同为山东人，辛弃疾背宋去金，当不得一个 “归”字。

　　至于他与陈同甫酒后所言，出自于宋人赵溍的《养疴漫笔》，说的是辛弃疾统帅淮南军时，陈同甫来访。两人饮酒乐甚。辛弃疾纵论宋金形势，说杭州不适合做都城，一旦截断牛头山，则援兵难至；一旦决堤西湖，则满城俱为鱼鳖。酒醒后，陈亮越想越怕，辛弃疾如此深谋远虑，定是有不臣之心，醒来必然杀人灭口，于是就盗马逃走。一个月后，他给辛弃疾写信，借钱十万缗，辛弃疾如数给了他。笔记到此搁笔，言外之意是辛弃疾被拿住了把柄，付了封口费。这真是小说家言，既贬低了陈同甫，更中伤了辛弃疾。

　　顾炎武的解读里，有其深沉的家国之痛。抗清失败后，顾炎武游历山东、河北、山西诸省关塞，考察山川形势，撰写《肇域志》等著作，作为复国的准备。看到笔记，他一激动便写下了批注，他忘了，他的复明是“归”，而辛弃疾奔鲁则是背叛。

　　如果寄当归者是稼轩之母，那当可慰藉他半生的飘零孤苦。我体会过那种蔓延全身的温暖。记得有一年病中，母亲托人带来一篮子鸭蛋，里面卧着一根完完整整的当归。母亲识字不多，她不懂这些典故。很多年前的深秋，母亲常会进山采挖当归，我也经常跟随。当归春生苗，绿叶有三瓣，七八月开花，花形似莳萝，浅紫色。秋后采挖时，母亲必摇其杆子，令其种子洒落。挖出的当归根，大多黑黄色，以圆胖肉浓而不枯者为好。我还记得母亲弓身拾起时，轻轻地抖落着根须上的土，土沙沙地下着，浓浓的药香弥漫着，而时间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治一切风，一切血，补一切劳，破恶血，养新血，及症癖，肠胃冷。”是为当归的药性总纲。“咳逆上气，煮汁饮之。”“止呕逆，虚劳寒热，下痢腹痛齿痛，女人沥血腰痛，崩中，补诸不足。”“治头痛，心腹诸痛，润肠胃筋骨皮肤，治痈疽，排脓止痛，和血补血。”当归用途极广，尤其利于女子，而我从未送过母亲一味当归，念此心头一酸。

　　□ 董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