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禽鸟飞雪，或者栖雪，都好看，都美艳。白雪，为禽鸟提供了圣洁的背景；禽鸟则为白雪生成的背景，蓬勃出一份活力，带来几分灵气，氤氲出一些瑞气、喜气。

　　雪中禽鸟，简直就是圣洁中开出的生灵之花。

　　昔年，居住乡下。

　　一夜的大雪之后，推门而望，庭院中一地麻雀，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喙啄不已。听到开门之声，麻雀惊讶举首，也只是一瞬间，旋即骤然飞去。飞不远，就栖止在临近的树枝上，或者对望的屋顶上。栖止在树枝上的，树枝颤动，碎雪纷纷，一派迷离之美；栖止屋顶上的，则如粒粒灰点，散落白雪之上，直如米家山水之笔法。

　　有时候，推门远望，看到的不是庭院的麻雀，而是对望高树上的花喜鹊。不多，只是三两只，总是站立树枝的最高端，昂首远视，逡巡瞭望，一幅倨傲的姿态。伴随着不断的喳喳叫声，在大地白雪、林间白雪的映衬下，王者风范，淋漓焉。

　　每一种状态，都是一幅生动的情景画面，可描，亦可绘。

　　事实上，中国画家，也确然关注了此等雪中景象，他们将其绘制为画，谓之“雪禽图”。当然，“雪禽图”中，禽鸟种种，如：麻雀、花喜鹊、斑鸠、鹌鹑、白鹭、白鹡鸰等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宋人崔白，画有一幅《雪禽图》。

　　画面，简洁极了。枯木半截，斜斜伸出；枯枝数条，疏落交错，枯枝上，缀有枯叶数片，干枯卷曲，于寒风中，瑟瑟然。整幅画面，是一种“截图”，是半空中的截图，因此，你看不到地面大片的积雪，也看不见雪的纷纷扬扬，只是在那伸出的半截枯木上，积雪皑皑。这似乎是一种雪停之后的状态——骤雪初停，一切都很静，静寂的氛围中，画面似乎正散发着阵阵的寒意。一只鸟儿，长尾，白首、白脖、白腹，背部的羽毛，却是黎灰色的，应该是一只白鹡鸰吧——它正双爪踞住枯枝，栖止其上。

　　虽是雪寒天气，但这只鸟儿，看上去，并不孤寒，也不凄冷，倒是呈现出一幅悠然的姿态：双爪抓紧枝条，翎羽蓬松，回首间，明目青睐，正在专心地喙啄、梳理自己的翎羽。

　　如此的淡定，如此的悠然，好雪片片，一只鸟儿，正在享受这雪后的景象——这是一只懂得欣赏的鸟儿。

　　元人赵雍，画有一幅《雪中柳鹭图》（现藏日本京都西本愿寺）。其中，禽鸟，是白鹭，而且是九只白鹭。

　　画面：远山，近水，河岸老柳一株，主干倾斜，伸向水面；主干上，柳枝婆娑，枝条挂满白雪，白雪，轻、浅、软，但却是晶晶然；柔软的枝条，垂拂莹莹，明洁的缀雪，散发着清寒之气。主干根部，似有绿竹数株，竹叶上，亦是白雪浅浮。一只白鹭，凌空飞来，展翅、伸头、提脚、权爪，栩栩然，姿态中，似能听到“嘎嘎嘎……”的欢叫之声；飞临的白鹭，惊动了地面上的八只白鹭，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情态，表达着对飞临白鹭的态度：有的，举首仰望，似惊似喜；有的，扭头回望，似接似迎；还有的，临乱不惊，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似垂，似眠，似思……

　　何以会以白鹭入画？其中大有“寓意”。

　　白鹭，体型挺拔，羽毛洁白，飞姿翩翩，似仙，所以，通常被认为是高洁人格的象征。但却，还不止于此。《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此之谓“九思”。

　　白鹭，中国人又习惯于叫“鹭鸶”，其中“鸶”与“思”，是谐音，故尔，中国花鸟画中就生成了一种固定的白鹭画图——“九思图”。而赵雍的《雪中柳鹭图》，就是“九思图”的表现形式之一。

　　有一次，雪后黄昏，我在雪野中散步。晚霞淡淡，如金，横贯地面。正在为眼前风景陶醉之时，忽然间，一群麻雀从雪地上，骤然飞起，飞向霞光里……那一刻，我惊呆了，真美，霞光映照，那一只只麻雀，如星点般闪烁，于晚霞雪野中，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

　　绚烂，璀璨，惊艳——是一幅最具动感的“雪禽图”。

　　(路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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