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在车水马龙的城市,渴望有一所安静的庭院,曾经是我的一个梦想。
但庭院深深,那只是风尘漫天中的一个愿景。
有天一大早,打开刘哥的微信朋友圈,便见他发的图片里,清泉石上流,山鸡在林下悠闲散步,一缕乳白的炊烟飘到蓝天里去。我在朋友圈里留言:真想来山里深呼吸啊。
一场雨水哗哗中,刘哥给我打来电话,你来我的院子吧,我做风萝卜炖肉、煎茴香麦面粑等你。
我如约前往。我和刘哥坐在他院子的厨房里,他往柴火灶里添柴,院子外边柴屋里,一垛一垛干柴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木材等待着粉身碎骨的一次燃烧。
一口铁锅里, 咕嘟咕嘟的水蒸气从木锅盖里钻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好香啊,我当着刘哥的面直咽唾液,喉咙里痒痒着。
我望着刘哥,看灶火中他映得红扑扑的面容,显出山里岁月浸润后的中年慈祥了。比如他的脸,往前住在城里时,从人中到鼻翼两端,刀劈一样有峻峭分明的棱角,刘哥一直是一个好强的人。而今,棱角几乎没了,一张脸如铜钟,厚重安详,悠远散淡。
院子门前一棵高耸的桉树,在漫起雨雾中,老僧一样入定的姿态。刘哥指了指门前说,你看,它们吃饱了雨水。刘哥说的它们,是指门前的樟树、皂荚树、槐树、核桃树、板栗树。
一座山,全是树,吐出的气流,湿润碧绿。远看刘哥的院子,只在树木簇拥的绿浪中露出一点点屋脊。
有次我去刘哥院子后的山上,一棵一棵指认树木。有好多的树,我叫不出名字来。我心里突然很急,因为树们望着我,叶子哗哗哗似对我摇头晃脑打招呼。后来我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软件,我能够靠拍照辨识这些植物的名字来,但我总感觉愧对它们。树们赐予一座山的绿色气流,我在这氤氲气流里似乎也变得宽大包容起来。
刘哥看上的这个院子,是他在山里一个表弟家的老瓦房。表弟在城里做生意,买了房子居住。5年前的一天,刘哥陪表弟去乡下,看见苔藓满满的整个墙体有了裂缝,敞露出当年夯墙时的竹篾来。
刘哥说,表弟,你这个房子咋办。表弟哈哈一笑,摊摊手说,就让它自然毁掉吧,反正也不回来住了。刘哥感觉胸口有些闷,他说,弟啊,你不心疼,我疼,房子交给我来收拾。
表弟愣了愣说,那,那给你呗。表弟的口气里,有等看他笑话的意思。
刘哥开始收拾一个苍老的院子。收拾一个院子,也是收拾一种生活。
把部分歪斜的墙体推倒,夯实泥土等加固扶起来,内外墙面适当粉刷,贴了过去年代的宣传画,屋檐下的墙上挂了老蓑衣、斗笠,还有一排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屋顶加了新瓦,院外,用山竹编了篱笆围起来,收买来当地农家的风车、犁、耙、石磙、石磨、碓臼、辘轳、打铁的老风箱、老床榻摆放在院子里。院里槐树下有两个躺椅,平时躺在上面打个盹,世界就剩下自己了。还在院子旁边新开了一道木门,建起一个书屋,放入古筝、琵琶等乐器。一身古装打扮的刘嫂演奏古筝给我听,山后溪流淙淙,我听到了天籁。
屋后杂草疯长的地块,刘哥和刘嫂锄草后,平整了土地,去镇上买来种子,一垄一垄种上西红柿、南瓜、辣椒、茄子、白菜、芫荽、蒜苗、小葱,后来还种了玉米、红薯。刘哥用草木灰做有机肥,在农历二十四节气里,地里青苗拔节,地里郁郁葱葱,地里瓜果累累。
有山鸟飞来啄食,刘哥在院坝里放上两个土碗,碗里有糙米、玉米,供鸟们不白来一趟。有天,一只白头鸟啄食后,噗噗噗地跳起来,用爪子拍打着土碗,似在朝旁边的刘哥打招呼表示感谢。
一天,刘哥去屋后巡视,见一只鸟巢里有毛茸茸的鸟在喳喳喳小声叫,凑近一细看,是刚刚孵化出不久的小鸟。 刘哥感觉自己屋后有了这样一个幼小生命的产房,甚是欣慰,他听当地山人说,只有房主心善,鸟们才挨着房子筑巢。
冬天时,刘哥在书房里添加了一个壁炉,顺着壁炉有一个排烟的管道延伸到屋顶。几个城里的朋友去院子时,刘哥在壁炉里燃起柴块,欢快火苗红丝绸一样裹着木材,屋外朔风呼呼吹,屋里暖烘烘的。这时的感受是奇怪的,感觉这温暖的小屋,让平时貌似强大的中年人有这襁褓的安全庇护。 等火苗熄灭,话题也同时沉默了,各自去房间入睡。
表弟有次回来看了刘哥收拾出的院子,在院坝徘徊了好久,尔后去屋后父母土坟前,一头跪下说,爸妈放心,有表哥在帮我们看守老房子呐。
清晨,我在刘哥的院子里醒来,天光从云层里丝丝缕缕漏下来,林木苍翠中,有圆润露珠悄然滚落,满山鸟鸣,老院子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靠在门框上,想起一些淤积心中的尘世块垒,也一点一滴融化在山涧的溪流奔腾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