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乡到京，不得回家，蔡伯皆就有一个眺望的习惯性动作，“但见月淡星稀”“翘首虔诚告苍天”“云山缥渺情何寄”“月中都是断肠声”，自从南浦一别，从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都城洛阳和家乡陈留之间远吗？

　　200多公里。空间距离要说很远，也不见得。

　　但有种离别是心理距离，是难以忍受，无法计量，只要隔离便天涯。有首歌里有句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当你思乡的时候，故乡总是远的，只要你够不着，它就很遥远。

　　蔡崇简催儿赴考，有些事情他算到了，有些事情他没算到。他可能算到自己的儿子能高中，催他登程，期望他，去时布鞋共雨伞，归来白马共金鞍。但他算不到儿子去考个试，三年了竟还回不来；他还算不到，儿子一走，陈留就开始饥荒；他可能还有一个算不到，他一个八旬老人，实在等不起一个意外，现实是，他捱不过灾荒和暮年，眼睁睁看着老妻饿死，接着便是自己。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却连死前也看不上一眼，抱憾而终。

　　蔡伯皆并不想离家，或者说不想在那个时候离家，妻子新婚方二月，欢情未饱，而一双老迈父母更令他挂怀，他的计划，只是顺亲命完成一次赴考，但他没想到考中之后便身不由己，官身便非自由身。他没想到离一趟家，便羁留不得还。他知道父母老了，知道陈留遇饥荒，知道双亲及妻子必定受苦凄，必定等他还，作为家中独子的他，焦灼不已。

　　思乡的人是孤独的，他心有所挂，人静昼长，始觉“闲庭槐影转”，“梦到家山风惊断”，面对珍馐美酒，他想到“南浦有人受凄凉”。

　　为何思乡，家乡有亲人，人在思乡的时候，多少有点弱，有点自怜，想得到亲人的温暖；为何思乡，因为没有融入感，被排斥，他乡非故乡，此身如寄。常在异乡为异客，离间，便产生寂寞、孤独感，是渴望爱的时候，孤身漂蓬的时候，可能激发豪情，也可能自觉卑微。卑微感，是非常易有的体验，任何外界的高大巍峨都会挤出你的卑微来，这种时刻，不要来得太多太容易。

　　一个人在深切怀乡的时候，他在他待的地方总是没过得多好。这种体会，一般人容易代入。所以陷于乡愁的伯皆便难招人恨。

　　不得不说，思乡是一个很好的共情点。

　　但伯皆恨！

　　他万万想不到，他再见父母音容，是在一幅画像上，他年迈的双亲褴褛、憔悴。画像是妻子赵五娘所绘，正是五娘记忆中的公婆模样，毕竟他们相处三年有余，其中三年整就挣扎在饥饿边缘，焉能有好容颜。

　　这对蔡伯皆无疑是当头一棒。这一棒来到太猛，他离了个乡，就把父母给永别了！只留给他一张形容凄苦的画像和一个粗陋的坟堆。

　　这是无法逆转的悲剧，无可补救的遗憾。

　　所有的打算都是好的，但你不知道，前面突然有个拐角，有个猝不及防在等着你。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随时可能马失前蹄。

　　每个人都得面对未知。未知令人生畏，但无可避免。

　　悲剧不需要坏人成全。伯皆非不孝，命运避无可避，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伯皆之恨，甚至赢得了谅解和同情。

　　梁卫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