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坤

　　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的70后，都曾经是“捕鼠大军”中的一员。

　　老鼠的确非常讨厌，面目既可憎，身子又肮脏，还破坏财物，传播疾病，可谓坏事干尽，人神共愤。至于若要进一步揭它如何频频使阴招、最终如愿坐上十二生肖之首的宝座的老底，那它就更加让人鄙夷了。

　　当然，我们纷纷满血投入到除害之中，绝不是因为愤怒于硕鼠的“食我黍”，更非恐慌于那个叫奥兰的小城发生的一场持续将近一载的鼠疫灾难，原因其实极其简单直接——政府出台了临时的灭鼠“土政策”，一条鼠尾，收购价五分钱。

　　这真是一则让人充满幸福感的消息！彼时，五分钱是什么概念？是两根雪条，两根轮流着舔，足够把整根舌头爽得失去知觉；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能够一次性地出手两条鼠尾，那就更可以堂而皇之地到饮食店，大声地叫上一碗粿条汤，然后跃上长凳，像大人们一样，神气地蹲在上面享用起来——这种美美的待遇，可是平日里只在生病发热时才配拥有的。

　　一开始，大家自是把目光瞄准那些家鼠。从前的乡村，卫生条件糟糕，特别是老厝区，简直就是鼠辈的乐园。有时候搬一捆稻草，就会惹得一大窝老鼠四处逃窜。而当你睡得正甜时，它们却又会一路追逐嬉戏着来到你的床上，似乎不把你吵醒绝不罢休。但这些小家鼠个头小，身手敏捷，是天生的攀岩高手，上墙爬柱简直就如履平地，况且长年处于家猫那探照灯一般的眼睛的扫视之下，警惕性极高，一般很难得手。

　　野外才是我们捕鼠的大舞台。周末时，小伙伴们便三五成群，提着水桶，操着木棒，带着网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广阔无边的田野进发。从前的孩子，学习负担都不重，周末一到，把书包往墙角一扔，就疯起来了。而对于捕鼠，家长们也是普遍支持的，一来确实也是受够了老鼠的气，一提及老鼠，无不恨得牙齿痒痒的；二来小孩愿意去“讨赚”，也是一桩好事，说到底，这也是一种重要品质。

　　我经常和立忠、立山两兄弟组成一支捕鼠小队。立忠年岁稍长，人又灵活，自然是我们的领头人。鼠类大多数是在地表打洞穴居，立忠能够准确判断一窝老鼠有几个洞，并且根据洞口松土的厚薄、光滑的程度、鼠粪及脚印的多少等，指出哪一个是进洞口，哪一个是出洞口。找准目标后，第一步先把其余洞口堵死，只留最上端一个出口，并以一个长长的网袋将洞口套严。这天牢地网布成之后，守洞口的技术活，当然是由立忠负责，而“水淹七军”的把戏，就交给我和立山了。当蜷缩在洞里的老鼠实在憋不住了，它们就会气急败坏地冲出洞口，掉进网袋。到了这时，每逃出一只，早已横刀立马摆好架势的立忠马上就一棍子抡下去……

　　记得有一次，立忠把他手里的那截棍棒递给我，吩咐我临时守一下。他刚一离开，洞里的老鼠就好像已经嗅出危险解除的信息一般，纷纷突围而出，我像一个初次持枪上战场的新兵一样，不禁心跳加剧，仿佛心头住着一窝四处乱撞的老鼠般，因而手忙脚乱地一阵乱棍打下去，不想不但没能击中一只老鼠，而且原先设好的防线也给弄得七零八落的。经此一役，我方始领悟到一些事情看别人干好像挺容易的，真到了自己手上，却并非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心想若是少了立忠，我们怕是一只老鼠也捉不到！

　　正是由于我们分工明确又合作默契，所以几乎每个周末都能满载而归。正常情况下，我们每一趟都能带回几条鼠尾，运气特别好时，甚至会有十几条入账。每回提着一小袋鼠尾归来，感觉就像提着一小袋钱一样，因而走起路来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名凯旋的将军！而卖鼠尾所得的钱额，却不论年纪大小与出力多少，一概三人平分。按立忠的原话，是平均分配更合理，也有趣味，且能合得长久些。当然，这辛辛苦苦得来的钱，大多最终还是拿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感觉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的东西，吃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有时也会偷偷溜到村里的小卖部买散装烟，然后一人叼一根，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昂着头，把烟从鼻孔徐徐喷出……

　　在我们的“十面埋伏”之下，捕鼠的难度越来越大了，断断续续听到有些人开始动了歪心思，在送去收购的鼠尾上做手脚，比如长一点的尾巴，就直接切成两截，以一充二。也有人干脆掺进其他的黑色条状物，以假乱真。村里负责收购鼠尾的是泰义，他年事并不算高，但光线稍微暗一点时，就经常被人蒙混过去。很多年后，我还读到一篇题为《“鼠尾”致富》的小小说，其大意是某地鼠害猖獗，政府痛下决心，斥巨资收购鼠尾。有人别出心裁，以本地生长的一种萝卜的根须冒充鼠尾，结果收入颇丰……读罢，不禁深深感慨，投机取巧者从前有，如今有，看来今后仍然会有。

　　在这一轮轰轰烈烈的“人鼠大战”中，还有一个段子不得不提。一个高年级的领着两个低年级的去捕鼠，并且旗开得胜，抓了四只老鼠，卖了两毛钱。结果，两个小跟班，一个分得三分钱，一个拿到两分钱。到了周一，这事马上就在我们这所小学传开了，那个上午，学校简直就像炸开的锅一样，针对这一奇葩的分配方案，每个角落都是义愤填膺的声音：“哇，伊二伊三伊角半！”

　　到了下午，这句话又迅速换了一个版本：“哇，伊无伊无伊二角！！”其大意是，呸！分什么分，干脆由某人独吞算了！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在我们村，偶尔一听到某事利益分配上的极度不公，我们这一代的人仍会想都不想，就随口蹦出一句：“哇，伊二伊三伊角半!”

　　马上就有人接口：“哇，伊无伊无伊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