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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烟尘中的白绫缠绕
2021-05-30 10:51:31 来源 : 潮州日报

  □ 汤学梅

  同样的文字,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读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再读王安忆的《长恨歌》,是对上海这座城市有了一些熟悉以后了,对这座城市来龙去脉,格局,风格,气韵,人情也都稍稍有了了解。读起来,便有了不少同感,甚至有了代入感,就像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的上海,在一旁看着书中这一幕幕,弄堂里的流言飞沫,公寓里的别致雅静,肚肠里的千回百转。不需要电视来演,便随着文字一幕幕在眼前铺展开来。以前读,能一目十行的,现在看,是要细细感受的,阅读是随着环境的转换,人物的举动,故事的推演同步的,人物婉转悠然时,阅读便也跟着慢起来。

  《长恨歌》讲述了王琦瑶四十年的命运跌宕和浮生虚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大上海弄堂里长大的普通中学生王琦瑶,因缘际遇参加了“上海小姐”的竞选,并获得第三名,被称为“三小姐”,从此开始了她命运多舛的一生。十九岁便被某政要大员养在“爱丽丝”公寓中,做了“女寓公”。上海解放时,政要大员遇难,王琦瑶又成为弄堂里的普通上海女人。而王琦瑶注定是不普通的,平安里的平常生活,掩饰不了王琦瑶内心的波澜起伏。她和几个男人之间的情爱纠葛,千丝万缕,在平安里这普通的弄堂里,也演绎出如“爱丽丝”公寓里和李主任一样不问现在,不问将来的几段情愫,却始终不甘于落实在平淡相守的朝朝暮暮,最终丧命于一段畸形恋的恩怨纠缠中。

  王安忆的笔触是极细腻的,是自带风情的,看着字句,脑子里响起的是吴侬软语的温婉,是风情雅致的旧上海风味在蔓延,读起来,像在品一杯奶泡浓厚的卡布奇诺,甜腻,细密,却字字句句透着苦涩和幽怨。这细致,像绣娘手中的针线,针脚细细密密,绣出这个城市的样貌,轮廓,弄堂里的光线明暗,墙角的一颗三叶草,屋顶上的瓦松,青砖上斑驳的苔藓;人物的举手投足,婉转哀怨,甚至老虎窗里投向窗外的怅惘的目光,花瓣飘落枯卷。仿佛人的心境,世间的百态,露在阳光下的有形和无形,藏在黑夜里的正义和私情,也可以用针线绣出来似的。是一层一层剥开人的皮和骨,直接看到心的,是抽丝剥茧拨开世态的迷雾,能看到草窠里的。那是让人无法一带而过,必须要随着针脚,一丝一缕细细品鉴的。那种细密,是要把自己也绣进去,成为其中一景,才能看清全貌,捕捉细节,才不辜负绣娘那一针一线,要把自己的血也用来浸染叙事的这份心。

  这笔触,写景时,看不到花红柳绿,写的也是景的气质,神韵;写人时,也不写人的秀目顾盼,写的是人的心思,精神。都写的是筋和骨,皮和肉让人在这筋骨上自己去加。也许一万个人能加出一万种不一样的皮肉和外貌,但因筋骨已立住,那外貌也是差不了多少的。平常在看景和看人时,看的都是皮肉,这样剥开了外表让人一点点去体味神韵的文字,更让人看了放不下,要再一点一点去想,去品的。她因一个女人,写了一座城,一个人生,写岁月起伏,写命运跌宕。在命运的田垄上,人,如禾苗,转瞬就被刈去。

  王琦瑶是一个精明细致的上海女人,肚子里数不清的拐弯,沟沟坎坎,是在逼仄的弄堂里养出来的,和弄堂一样拐弯抹角。她有颗想飞的心,却被弄堂的拐弯抹角弹回来,重又放回肚肠里,而生出了千回百转的肚肠。反而在公寓大院里长大的吴佩珍和蒋丽莉倒是一根囫囵肠子,没心没肺的,只直白地、赤诚地表达自己。

  弄堂里长大的王琦瑶,不是“爱丽丝”公寓对面百乐门里的夜来香,花香浓烈,她是寻常家里的一株白茉莉,淡雅幽香。她是弄堂里的精灵,有自由的心,却碍于现实,只能压着自己,表现出的是一份清高,内里是一份不甘,却不直接表达的,把自己的真心包裹起来,不轻易表露。不能离人近,仿佛近了就少了矜持,凡事不争的,争了便低了自己的架。近了,争了,便真的成了弄堂气,这不争,才真把自己当精灵,飞在空中俯瞰着弄堂气,让人觉得出尘而不落俗的。也是这不争,才成就了几段真情,和李主任的,她不争来处和去处,和康明逊的,她不争名分和未来,正是不争,才给真情留下了回味和绝响,让人记挂。

  王琦瑶的不争,倒不是凡事皆可,而是凡事皆不可,唯愿而已。这是一种不将就,是把自己交给命运,顺其自然的,不为远离的而争,也不为靠近的而将就。她的目标是极明确的,这目标不是为了名和利,而是为了心,为了一颗心,她是可以把自己当作飞蛾,去扑一团烈火的,是奋不顾身的,成了灰便只成了灰,唯愿留下燃烧时那灿烂的火焰。她对李主任的依赖是飞蛾,她对康明逊的心是飞蛾,她对老克腊更是燃尽了自己的心,连灰也没有留下的。她所要扑的一团火,像是一片真心,又像是舞台中央的自己。

  她生在最实在市侩的弄堂,却被命运扔在了虚幻和浮华的半空中,便再不能落实到晨昏日暮,春去秋来,便也不能落实到平凡日常的程先生身上,不能落实到平常的日子。她表面上已融入了平安里寻常的日子,一颗心却仍生活在十九岁那年的舞台上那炫目的灯光下,没有走进岁月更迭。她的戏早已落幕,她却一直没有拉开生活的幕布。

  程蝶衣在舞台中央抽出霸王的剑,被命运刈割在最美的瞬间,梦被碾成齑粉。王琦瑶是被锦绣烟尘中的白绫缠绕着,告别在她永远的十九岁年华,那上海小姐的舞台便是王琦瑶的马嵬坡。

  这白绫是命运赐予的,在她站在舞台上,成为三小姐时,便已被这白绫悬在半空中,往后的日月都只是无望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