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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江南文人史的别样书写——读赵柏田《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
2021-03-28 10:34:41 来源 : 潮州日报

  □ 米丽宏

  冬夜,窗外月华如霰,窗内一灯寂寂,读赵柏田的《岩中花树》,读出了张岱笔下僧观“金山夜戏”的那种梦幻感。葳蕤、恣肆、蓬勃如南方植物般的行文,一缕缕缠绕思绪,也勾画出一局局庭院深深、回廊曲径的夜游华宴。

  书中写数位江南文化精英,他们生活的明中叶至清康乾时期,正是中国历史由衰致乱、而乱而治、充满剧烈变动的世代。社会的激变使得文人们如风中转蓬,在趔趄扑滚中呈现不同的生活面貌和精神肖像:王阳明在事功与内心之间徘徊挣扎;张苍水苦苦维持道德精神形象;章学诚考场失意奔走于书院讲堂;汪辉祖一生在游幕生涯中漂泊动荡;袁中郎顺情随性,决意做感官世界的骑手;袁小修则用半边身体享受着此间声色、半边身体等待着庙堂召唤;张岱周旋于读书、享乐两端,满足于技艺与趣味,将毕生志趣寄寓梨园、鼓吹、古董、花鸟、华灯、烟火、精舍、优伶、园林、茶寮……这些于动荡年代里敏锐嗅到文化溃颓气息的精英们,无不以营造精微、典雅的个人世界,来顽强地保持心灵的自由与高洁。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说:他们是贫瘠时代的山岩中长出的一树树好花,是精神之花,也是人格之花。

  《岩中花树》的书名与文章名,皆源自王阳明《传习录》中一段公案:王阳明与友人游南镇,一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如此答道:“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而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深山山岩中,竟然寂寞地开着一树灿烂繁花,对于王阳明来说,这花树恰恰是他自己的比拟,那荒凉坚硬的山岩,则是他所生存的那个时代象征。

  那是一个盛行焚香、品茗、营造、戏曲、房中术、浸染了精致的文人趣味的时代,对于这个时代文人的精神肖像,赵柏田用了大量细节去呈现,而不是冷硬干巴地以理论诠释。在沉浸式的把握与创造中,他找寻到了幻想与事实、历史与虚构的广漠空间地带;于是,引入场景,强化冲突,更多了一些人物内心的观照,使得一些篇幅,既具小说的丰茂生动,又有历史的事实资证。如《岩中花树》篇中,王阳明在他笔下不只是十六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仕途不如意的官员、二流诗人、道德典范和坚定的行动主义者,更是跟我们一样,渴望友谊、希望不朽、爱吃祖母做的甜食,也同我们一样梦想、思考、用没有恶意的嘲讽语气与朋友说话、衰老并死亡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张苍水对死亡仪式的渴望,黄宗羲为书籍的一生,全祖望在北京与扬州这两座城池之间的精神徘徊,章学诚的漫游和失败,汪辉祖走县过府的师爷生涯……故纸堆中每一个干枯的背影,在他笔下都饱满鲜活,以多姿多彩的生命姿态,行走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时空。读来只觉三百年恍如昨日,黄宗羲就是中山西路那个擦肩而过的苍颜老者;而王阳明似乎在一直诉说着曾经的心灵往事、内心的纠葛与苦闷、精神的挣扎与超脱……

  书写到这个层面,本已完满;而这绝不是赵柏田浅尝辄止的书写初衷,他自述这本书的写作缘起:“起自对历史与叙事的双重热情”,那是文本创新的野心;“起自爱与孤独”,那是对先贤的体恤、传承与致敬;“起自对一种风格的迷恋”,我想,所指或许就是暗流般存在于当代生活河道中的一脉精神幽香吧?

  因此,我在这本书中读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历史人物“活”的质感,也不仅仅是作者作为江南同乡的情感偏爱。他描绘的,是那种超越于地理学与年代之上的文脉和精神,是那种经过历史长河的大浪磨洗,最终淘尽黄沙、呈现出的善恶美丑的灵魂。

  自古以来,文人就是一个特殊群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济世情怀有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个人修持,亦有之;而现当代以来,追求独立人格与独立价值,更是文人的标配。这或许是因为文人更敏感于时代和社会的动荡,于是激进、革命,总想以天下为己任;或许因为文人丰富的情感更易体会人生之苦与乐。但无论是成功的“立言”以传万世,还是仅仅谱写了人生的“失败之书”,风骨与操守,永远是不变的试金石。正如赵柏田在序中所说:历史是一面镜子,不管我们行进了多远,总可以在镜子里照见我们“曾经是”“现在是”“将来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