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我所敬仰的作家李佩甫老师说，他创作《河洛图》，源自心底埋着的一颗种子。那是小时候姥姥给他讲的豫商康百万的故事：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带人逃到西安；返京时，路经河南巩义。官府把出钱出物、接待慈禧的任务压给了康家。那时，康家与沈万三、阮子兰并称中国三大财神。康家修浮桥、造栈道、建行宫，花费上百万银两，人称“康百万”。
长篇小说《河洛图》，便是以“康百万”家族人物为原型，写康家由“一门两进士”的春风得意跌到“一门两丧事”的命运谷底，之后，孙媳周亭兰再度振兴家业的故事。从“耕读人家”走向“中原财神”，康家固然凭恃精明能干、顺势而动的生存智慧，但更离不开河洛文化的精神滋养。
河洛文化，起源于河图洛书，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两幅神秘图案。《周易·系辞上》记载“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黄帝、尧舜禹汤等明君能主，凭借河洛图的神示，成就了华夏历史中卓著的伟业。之后，经由一代代口口相传，“河洛图”成了吉祥的象征，成了人们重金追逐的祥瑞，更成了中原文化的精神图腾。
故事从河洛镇精明能干、人称“老毒药”的周广田说起。周广田做活勤苦，治家严苛。他由柿子发家——做柿饼、熬糖霜、用生柿子炼柿涩，逐渐成为河洛镇第一富户。然，在“一门两进士”的周秀才面前，他却昂不起头。当他欲以自己珍爱的孙女周亭兰与康家联姻时，康秀才对着媒人吟了一句“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加以为难，婉转回绝了这门亲事。
而康家，却正是依靠这位辗转进门的少奶奶周亭兰，走上了重振家业之路。原本，康家是耕读为业，然康悔文祖父身为河务，以身填河却被人诬告；其父在御前进言鸣冤，惹龙颜大怒触柱而亡，政坛新星转而成为“愚直”笑话。仕途成为家族之痛，由此弃文经商。
时间若有眼，便不会忽略一盘名曰“霜糖豆腐”的小菜，它俨然是康家百万产业的源头。那是周亭兰从娘家学来的绝活儿——“这道霜糖豆腐初看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盘奶水白的豆腐，上面是一些网状紫红泛蓝的细沫沫。可吃到嘴里就不一样了，它刚入口是绵的、嫩的、甜的，入口即化；但顷刻味就变了，那是麻的、辣的，直蹿鼻，忽一下七窍生烟，只觉麻辣顶喉，一肚子的火苗乱窜；到了这时，你只要慢慢吸上一口气，立时就会觉得口、眼、鼻一片冰凉，壶玉满怀，全身通泰，打上一个大大的喷嚏，好舒服！”
这碟小菜，开启了康家的财富之路。长江后浪推前浪，从康秀才到孙媳妇周亭兰、再到重孙周悔文及其子周有恒，每一个人都在属于他们的时间段里，接过掌家大权，一代代扩充着财富的版图。
曾国藩曾有句名言：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然康家连富十二代，延续400年，这个财富神话，不能不说是一个家族历代接力书写的传奇。我们把任何一段经得起历史打磨的传奇，放到长长的时间视野里去考量，会发现，任何的算计、伎俩、小聪明乃至大智慧，都不过是螳臂当车，难以阻挡时代的滚滚潮流。
康家，制胜的力量内核是什么？
作者揭示了康家的生存法则：“仁信”与“留余”。小说里随处可见康家的“仁信”理念。首先，在商言商，一诺千金。扩张商业版图的过程中，陕西、河南、山东等地都有康家的好口碑。康秀才更是教育重孙子，不能重蹈“书把人读了”的覆辙；要懂字后的大道理，懂“仁义礼智信”的立身之本。
留余，本意是，在预算或者利润中，留一部分钱物，作为明年的预备。在商业的延续和运作中，“留余”由单方面给自己留一些预备物资，渐渐变成了给生意伙伴也留一些利润空间，好让生意有长远的黏性。这种生意合作的做法，延展为康家的家训，成了一种价值观和认知世界的方式。
在康家的为人处世中，仁信和留余总是紧密结合：营救眼看即将断气的“小黄毛”一品红，收留无家可归的朱十四爷，为打伤的泡爷延医用药……都是以“仁心”换回余地，换回他们对康家加倍忠心耿耿的回报。值得称道的是，小说中提到的叶氏井，在现实中的康家大宅确实存在。当时买叶家祖宅时，康家财大气粗，而叶家落魄潦倒，但面对叶家卖房不卖井的无理要求，康家爽快退后一步，成就了这段佳话。
康家的“留余”匾额背后书：“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财富无根，时间有眼，这个“四留”，才是康家的传家财富。几百年后的现在，康家的财富神话最终落幕，原因一方面是时代大势所趋，一方面也是因为那种百年传承的人文精神在社会演进中，遭遇了酷烈的倾轧。
坚守“仁信”“留余”法则的康家，曾出现一幕幕恪守家训的动人场景：他们在面对黄河决口时，毅然舍己填河；在面对巨额财富可能流失时，毫不犹豫烧毁邻里的借条；在曾经有过恩怨纠葛的仇家面前，风光霁月……人格之大，人性之芬芳，或许才是获取巨额家产的财富密码。
小说“尾声”部分，作者三次感慨“时间是有眼的”。是啊，所有的人事辉煌、贫富搏击、罪与罚、功与过，都将如烟花般消散在历史的浩瀚时空。时间有眼，见证过那一瞬；而财富无根，在世间不停地流转。一切都在变化中，只有经过时间涤荡后的人性之美和精神之美，才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永恒财富。
是的，《河洛图》以一个家族的财富神话，告诉你，除了追逐的物欲之外，真正值得追求的东西是什么，我们生活的方向究竟在哪里。
静读的姑娘 黄家双 摄